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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1/2)

——情愿什么?

烈火映照在彼此眸心深处,    莫名的悸动在黑夜里无声奔涌。

容央瞪着两颗黑溜溜的眼珠,下意识要松开双手,    却又不甘心就此松开双手,    嚅嗫道:“我情愿……跟你换的。”

褚怿静静地看着她,没做声。

容央便又道:“老伯做的糖醋鱼很好吃的,你不跟我换,    吃亏的是你哦。”

褚怿哂笑,    这一次,没有再藏掖:“我不吃酸的。”

容央意外,    大眼眨几下,    继续哄:“那是糖醋鱼,    甜的,    不酸的!”

褚怿佩服她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    扯着唇把小臂抽回来,    继而把那烤鱼递给她。

容央大喜,捧着烤鱼就朝小桌前跑去,坐下后,    开始大快朵颐。

吃了两口,    扭头一看,    那人坐在篝火边,    漆黑的眸里笑意深静。

容央把吃相放端正,    清清嗓子,扬声唤道:“荼白!”

正在墙角听百顺插诨打科的荼白一个激灵,    赶紧奉命前去。

容央道:“替我把做饭的老伯请来。”

荼白立刻去办,    少顷,    领着一老翁至院中来。

这老翁年过六旬,一头花白糙发,    精气神却还矍铄,他一人守着这破旧小院,生计本是十分困难,直至上月某日,褚怿莅临院中向他租船垂钓,垂钓完,又雇他准备晚膳,此后一来二去,赍发了他不少钱财。

这回,又事先派人来送食材、餐具、小费,称是要准备一餐地道的农家菜给新婚的夫人尝鲜,折算下来,工钱比他往年在城中酒馆后厨干一年都丰厚,精打细算地过,足够他后几年无忧。

虽然不知恩人究竟是何身份,但恩德至此,实在没有不感恩涕零的理由。

老翁是本分人,眼下把伺候好二位贵人看得比什么都重,听得差遣,立刻扔下抹布随荼白赶来。

容央坐在桌前,指着那盘糖醋鱼,微笑道:“老伯的鱼做得很不错,但我夫君吃不惯,能劳驾您重做一条口味清淡的吗?”

篝火那边,听得“夫君”二字的人抬头。

老翁笑呵呵应是,问做一道清供鲤鱼拂儿怎么样,怕贵人不了解,又热情地把这菜的做法口味介绍一遍。

容央点头,老翁当下往庖厨赶。

褚怿却道:“不必麻烦,老伯给我烤条鱼吧。”

烤鱼的确要比那清供鲤鱼拂儿快上许多,容央不反对,倒是老翁笑:“那论起烤鱼的手艺,老汉可就不及贵人了!”

褚怿淡答:“无妨。”

这样好说话的贵人实在难求,老翁喜笑颜开,中气十足地“诶”一声,风风火火而去。

容央低头,继续捯饬手中的烤鱼,这回不直接上口了,而是用双箸先把皮焦肉嫩的鱼肉一小块、一小块地剥入碗里。

褚怿走过来,在小桌对面坐下。

“你和老伯认识?”

容央仍旧低着头,寒暄。

褚怿看着她剥在碗里的鱼:“不认识。”

容央瞟他一眼:“那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敢把她都领来,可见不会是寻常的地儿。

褚怿淡声:“老伯的儿子在褚家军里待过。”

容央恍然,又茫然:“那你还说你们不认识?”

褚怿笑,垂眸拾箸:“褚家军一共二十万。”

容央:“……”

暮春的月攀上墙头,褚怿低头吃饭,容央低头吃鱼。

不多时,老翁把清理干净的鱼提出来,坐在篝火前烤,一面烤,一面同众人唠嗑。

大抵是因为多年鳏居,老翁今夜的话实在多得聒噪,可是这样聒噪的话,在这静悄悄的春夜里、小院中,又别有一番热腾腾的烟火气。

哪怕是说起一些并不美好的往事,老翁的脸上也仍带着恬淡而满足的笑。

容央吃鱼的动作慢下来,听老翁提及他二十年前从戎的大儿子,听他大儿子在一年春夜传来的死讯。

听他说他给继续参军的二儿子送行,从此开始对每一个冬天和春夜悬心。

他的儿子总是在冬天死去,死去的消息则在某个春天的夜晚传来,第二天,官府会派人来送些微薄的抚恤金,他的老大、老二就变成那份文书上的三俩点墨,和那些硌得他掌心疼的旧铜钱。

他说那几年大鄞总打仗,跟辽人打完,跟西夏打,跟西夏还没打完,金人又开始趁势作乱。

那会儿的先帝不甘心,每次逢战都想一雪前耻,可越雪,那耻就越深,就越把国人的脊梁压得沉。

汉人的疆土被掠夺,汉人的尊严被践踏,这耻,怎么就雪不了呢?

老翁想不通,想不通北边的大地为何要吃掉那么多汉人的性命,想不通那十六州的地下分明埋着汉人的祖先,为何当汉人去收复时,下场会比那贪婪的侵略者还惨烈。

他想先帝也想不通吧,官家也想不通吧。

想到这里,就想到刚刚大败的忠义侯府,想到那位和亲在即的帝姬。

“唉,也是六万人哪……”

六万人,是多少人的儿子,多少人的夫君或阿爹,是多少人悬心吊胆、徒劳无功的盼望,多少人被冬天和春夜一起埋葬的念想。

做百姓的保不住自己的儿子,而今,做官家的也开始保不住自己的女儿。

是大鄞越来越弱,越来越不行了吗?

可转头看去,这汴梁、这盛京又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

市井还是那么深,歌声还是那么高,清明夜晚,金明池的烟花也还是那么璀璨绚烂……

老翁越想越茫然,这一回,是真想不通了,便烤着鱼,叹一叹,笑一笑。

或许官家同意和亲,只是换个方式外交罢,毕竟汉唐时也是有帝女外嫁的,化干戈为玉帛,总好过穷兵黩武,连年烽火。

老翁便道:“也好,舍帝姬,换太平。

官家大公无私,这是用自己的孩子,来保咱老百姓的孩子了!”

胼手胝足的老百姓不图啥,就图个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既然打也打不来燕云失地,既然不打也还是盛世太平,那又何必再往那外敌的铁蹄下送人命呢?

老翁迭声道“也好”,沉默许久的褚怿静静道:“老伯真觉得,用帝姬能换来大鄞的太平吗?”

老翁笑:“老汉就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不敢在贵人面前班门弄斧,只是想那昭君出塞,能换来汉匈两家其乐融融,而今帝姬和亲大辽,想必也能让北边安定安定,至少那些将士……不必再冲锋陷阵;他们的家人,也不必日日悬心。”

褚怿道:“可北边的敌寇,并不止是一个大辽。”

老翁道:“贵人这往深里问,就是存心难为老汉了。

边境形势,哪里是老汉一张破嘴能说得清的?

不过官家仁爱,朝廷富庶,汴京随便一坊一里,就能当他西夏、大金半座都城,便是花钱买太平,也足够安闲百年了。”

褚怿垂眸,不再回应。

老翁利落地把外焦里嫩的烤鱼起架:“齐活,来,贵人尝尝!”

明月爬上树梢,小院里银辉溶溶,风一吹,遍地剪影曳动。

吃完烤鱼后,褚怿去往院外吹风,容央坐在小桌前,盯着那盘再也没动过的糖醋鱼,起箸默吃一口,又吃一口。

最后把双箸放下。

荼白悬心:“是不是……凉了?”

容央垂睫:“没有,挺好的。”

却道:“收拾吧。”

荼白一怔,还没再问缘故,殿下已起身往外去了。

一片星辉照耀在大河之上,褚怿坐在那棵参天的柳树下,背影茕茕。

小小的渔船就系在旁边,流水一波一波,船身便一荡一荡,在夜里嚣张又落寞地响。

容央走过去,在他身后停下,随口道:“你在看什么?”

褚怿没回头,目光仍在河里:“星星。”

水里的星星。

容央仰头望天上看:“我还是更喜欢天上的星星。”

褚怿道:“天上的星星太远了。”

容央道:“可天上的星星是真的。”

夜风静静地从彼此间吹过,半空柳枝飘舞,半空繁星闪烁,褚怿把目光收下来,看回水面繁盛的星海。

“若我说,如今的汴京,便是这水里的星呢?”

容央蹙眉。

“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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