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五章 石破天惊(1/2)
第八百零五章 石破天惊
六月初正是北京一年四季最热的时候,然而,此时此刻的北镇抚司大院中,一个个服色整齐的锦衣卫军士站在大太阳底下,虽汗流满面却仍是一动不动。
青石地上还能看见新鲜的血迹,一旁的角落里,一张苇席下头依稀能看见一个人的轮廓。
在廊下站着伺候的几员锦衣卫官看上去目不斜视,眼睛却每每往那刺眼的地方瞟,各人的心思绝不相同。
公堂上,盛怒未消的朱瞻基坐在那里,眼睛却看都不看一旁的蹇夏杜三人,只是用手指轻叩着面前的桌案。
他如今尚不满三十,虽治国理政都娴熟,却少不得几分年轻意气,刚刚下令杀人之后还有些后悔,可这么几个大臣突然赶来,又是百般规劝,他反而更加恼将了起来,竟是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听到外头有动静,他便抬起眼睛来,也不去瞧堂下长跪的林长懋和于谦,只是往外看去。
“皇上,顾都宪到了。”
三位部阁高官匆忙赶来,并不止是为了一个戴纶。
毕竟,戴纶乃是当初朱瞻基还是皇太孙时的赞读官,可称得上是宫僚,若因为怨望而明正典刑也就罢了,皇帝亲审决计不妥。
让他们更没料到的是,他们进门的那一刻,戴纶刚刚咽气,而皇帝竟是在杀人之后还不足以泄愤,又要迁怒于戴氏族人。
当下三人齐齐劝谏,谁知一向从谏如流的皇帝这回竟执拗了起来。
此刻看到顾佐进门,杜桢不由想起刚刚锦衣卫指挥使王节从外头进来,附耳向皇帝禀报了一番,旋即将一沓东西放在案上之后,朱瞻基一下子脸色铁青。
他和绰号顾独坐的顾佐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可以说,顾佐比他更独,在朝中几乎是孤立无援,杨士奇也只是敬重其人心性人品方才举荐。
这样的人若是天子信赖还好,可如果失去天子信赖,则结果堪忧。
“顾卿。”
朱瞻基看见顾佐依旧是那副刻板的样子,行礼如仪,声线中自然而然就带出了几分冷意:“朕从杨卿所荐,用了你整肃都察院,又从你之意一举黜落了都察院御史凡二十余人,降八人,罢三人,可以说是事事相从。
都说你清正廉明,如今却有人奏你收受隶金私自纵归。”
王瑜宣召时,顾佐一听到北镇抚司,差点以为是之前奏事的那些御史被悉数下监,一路急赶到这里,下马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连身子都稳不住。
再加上在院中看到戴纶只盖着一条苇席的尸体,他只觉得心中愤怒已极,此时听到这指斥,他反而心头平静了。
“确有此事。”
原以为顾佐必定是矢口否认,朱瞻基拿着面前那沓东西,几乎已经准备好了到时候狠狠撂在他面前,没想到顾佐竟是坦然承认,他顿时愣在了那里。
呆了好半晌,他才冷笑道:“好,好!
你说都察院御史贪鄙不能任用,自己却私自收受隶金,如何为言官表率?”
见顾佐并不辩解,蹇义和夏原吉不禁心头焦躁,想要开口替他解释,却又怕把那锅盖彻底揭开,伤及朝堂诸大臣的体面,竟是有些为难。
就在这时候,杜桢突然开了口。
“皇上息怒,收受隶金之事,并非是顾大人一人所为。”尽管朱瞻基冷峻的目光一下子瞄了过来,杜桢仍是从容不迫地说,“京师居不易,百官除少数赐第的之外,往往是赁屋居住。
二三品高官虽按例支米四钞六,但全都是从南京仓支米,漕粮损耗由官员自行承担,如是折算下来,禄米到手中又少两成。
永乐末夏大人遭籍没时,除赐宝钞之外,惟布衣瓦器。
夏大人乃是多年二品高官,家贫至此,更何况在京各部低品司官?
于是,从洪武末年起,各衙门皂隶若遇农忙之时,便是出资免役,由是官员得资费,皂隶得归耕。”
这不成文的规矩已经用了许多年,掌管户部的夏原吉自然比杜桢更清楚,见朱瞻基错愕不已,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杜桢以他举例,他就实在不好附和了。
他这一沉默,蹇义便不得不开口:“确有此事,宜山学士所言不虚。”
蓄势的一拳犹如打在棉花上,朱瞻基虽有些懊悔,心头却仍是有气。
之前召见了钦天监,卜定了黄道吉日,他便已经决定不论百官什么意见,不日之后就宣布册封皇长子。
因此,对于都察院那几个御史触及心头大忌的上书,他自然是极其恼怒。
“就算此事乃是旧规,这都察院的言官并不是只要敢言即可!
如今的朝官谁不知道,都察院的言官最是好名,以七品末员劾部堂高官,若成则名动天下,若不成则名留青史,纵有黜落,民间也会言说是那些高官的不是,你身为都御史,整肃风纪之外,更得好好治理这等不正之风!
一味沽名钓誉,纵使一日三疏,又有何用!”
“皇上此言臣不敢苟同!”一直没有言声的于谦突然朗声言道,“为御史者,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
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
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若皇上要深究冒劾高官,日后朝中便是一潭死水,谁敢高声?
以下劾上原本就是据理力争,何谓求名?
若朝中纲纪大正,自然无御史用武之地,则天下幸甚!”
自从于谦下狱之后,顾佐虽一直辗转托人送东西进去,但却自始至终没能见到人。
此刻见自己深为爱重的年轻后辈比起从前消瘦了许多,甚至有些弱不胜衣,本想顾全大局的心思一下子被这番激昂的话给揪了起来。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便撩袍长跪于地。
“御史有言,若是嘉言上策,陛下可以纳;若是虚言妄言,陛下可以申饬;但臣的职司便是教御史清廉持正,敢言敢为,保言路通畅。
陛下命臣管束御史不得擅劾大臣,敢问这擅字从何界定?
若是其人之恶不显,当世之人全都以其为善,则御史发恶之举也许会一时被人视之为求名,但只要不得治罪,他便能一而再再而三上书,兴许可得诛恶。
都察院乃是皇上耳目纲纪之司,所谓不正之风,臣绝不敢苟同!”
蹇义和夏原吉瞧见朱瞻基面色愈来愈坏,情知这一回是真正卯上了。
掌管吏部和户部的时间长了,他们也不是没遭过御史的弹劾,就是奸臣奸佞也不知道当过多少回了,早就没有最初的义愤。
可平心而论,要说喜欢或是赞赏那些御史,那也绝不是他们的心里话。
“皇上,顾大人……”
夏原吉只是开了一个头,朱瞻基却突然一扬手打断了他的话,又朝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王节努了努嘴:“把这些东西给这个自以为清正的言官看看,给朕的这些肱骨看看!”
几张薄薄的纸片在几个或站或跪的人当中传了一圈,一时间,堂上一片死寂。
看到这一幕,锦衣卫指挥使王节不禁极其得意。
比起前任,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是最被人忽略的,上头有东厂压着,下头有掌管北镇抚司的房陵挟制着,别人几乎忘记了还有他这么一个指挥使,他的这股火气已经憋得够久了。
这一年多以来他几乎是动用了自己所有能动用的人手,这才查到了这么一大堆事情,便是拼着前程性命,趁皇帝最暴怒的时候撕掳开这个大口子!
什么清正廉明,俸禄微薄,那些自以为是的文官全都是些什么玩意!
虽说有一句话叫做欺上瞒下,但在官场上,下头人的声音从来都是不作数的,只要瞒了上头人便算是成功。
此时此刻,看着那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杜桢的脸色越来越晦暗。
他为人清正,深恨贪得无厌的人,但也知道在一众京官的家乡,那些仗着朝中有人的亲戚们并不消停,就连他自个,若不是三令五申,再加上选廉吏出任松江知府,张越也借由江浙的渠道替他注意动静,所以杜家本家的人好歹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可这上头都是什么!
自从洪武皇帝朱元璋设缇骑以来,文武百官便处在一张无所不包的天罗地网中。
但是,这张网的网眼大小却是有定例的。
眼下王节送到众人面前的这一张张纸片上,几乎罗列着所有朝中四品以上京官,其家族人口在这二十年间新增的田地。
哪怕是当年的纪纲,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方式侦缉访查——这无疑是在和全天下最高端的那些士大夫作对。
把打天下的功臣完全剿除,让文官拿着微薄得仅可温饱的俸禄去治理天下,这是洪武帝朱元璋的宗旨;而到了永乐皇帝,这剿除功臣就变成了把功臣高高供起来,文官的俸禄依旧微薄。
朱瞻基和一众勋贵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所以登基以来虽不曾偏废武事,重用文臣却是事实。
身为高高在上的天子,纵使知道底下有弊政,又怎比得上在他面前赤裸裸揭开?
况且,他还正愁没有借口!
“诸卿都劝朕暂息雷霆之怒,那戴纶的事情就暂且到此为止,但既然这些都已经揭了,朕也希望诸卿能够给朕一个交代!
来人,将于谦和林长懋下监候审!”
撂下这最后一句话,朱瞻基便拂袖而去。
而直到皇帝已经走出去两三步,王瑾方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疾步跟上,临出门时却忍不住斜睨了锦衣卫指挥使王节一眼。
见其脸色变幻不定,仿佛还有些兴奋得意,他更是在心里琢磨这个锦衣卫掌门是不是疯了。
除了太祖皇帝真的以贪污一千贯以上就处死过官员,之后什么时候这般严厉过?
纵使是皇帝,恐怕这会儿雷霆暴怒,等冷静思量之后也会生出另一种考量吧?
出了北镇抚司,指挥同知王瑜便收拢了之前散在整条胡同并门外大街上的锦衣卫扈从。
然而,当王瑾亲自从一员锦衣卫那儿接过缰绳把马牵过来之后,朱瞻基却没有立刻上马,而是站在那儿望着碧蓝的天空发愣。
许久,他才淡淡地吩咐道:“先不回宫,去英国公园!”
王瑾闻言一愣,相劝的话在嘴里转了转又吞了回去。
张辅不是杨士奇,此前朱瞻基微服去了杨士奇府上,却被这位首辅几句谏言给劝了回来,虽嘉纳了,可心底终究不痛快。
他原想扶着朱瞻基上马,见其二话不说打开了他扶上去的臂膀,一跃上马,他连忙收回了手,随即在底下仰着头问道:“可要小的去送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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