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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两大名伶的友谊开端(2/2)

拂尘忘了!”小周子两三步奔回来从商细蕊手里接拂尘,商细蕊却并不放手,只定定的望着他微笑。

两个人意味不明地对望了一会儿,像是在无声地面授着什么旁人不通的机宜。

小周子在商细蕊的目光和微笑里奇异地安宁下来,手也不抖了,眼里渐渐生出点光芒:“商老板,您瞧着我。”

商细蕊松开拂尘,笑道:“哎,我瞧着你。”

小周子上台去了,商细蕊一回身,程凤台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笑得可贱了:“哼哼……商老板,小相公真俊啊!”

商细蕊拧一把他胳膊往外拖:“胡说什么呢你!

快看戏去!”

周小相公这一出是《思凡》之《下山》一折。

小尼姑冲破缁衣樊笼,下山去闯一番全新的人生。

台上人翻山涉水,且舞且唱,最考究身段了。

这戏程凤台看商细蕊演过五次,看他批过别的戏子至少八次,也不知是他要求太高吹毛求疵,还是昆曲真已没落了。

好像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一个能使他满意的。

午戏的座儿由几个耳聋目花的穷苦老人,几个醉汉和若干挑夫组成。

零零星星地散着喝茶嗑瓜子,还没满三成的座儿,一个个七歪八倒,心不在焉。

程凤台和商细蕊鲜亮高贵地坐在二楼包厢里,算是很扎眼的了,然而底下的人也看不到他们。

小周子一出场,步态矫若游龙,素色裙裾带起了满堂的清风,一扫台下人的颓靡之气。

程凤台不禁也坐直了腰背认真看他。

程凤台现在对戏曲的唱腔鉴赏才刚刚入门,身段就一无所知了。

看着台上小戏子就觉得他腰身很软,拂尘行云流水地甩出水袖的韵味来了,真是养眼好看。

然后只听见商细蕊在那儿欣喜的咋呼:“哎呀!

这拂尘耍得太好了!

是他自个儿加的身段呢!”“嘿!

卧鱼儿真有功夫!

瞧他那腰!

到底年纪小!

真软!”

程凤台看小周子,也觉得很够味道,并且深深的疑心小周子的性别,说:“真看不出来是个男孩子。”可惜尽管程商二人不吝赞美,座儿依然醉生梦死,不往台上认真看。

认真看的都是老眼昏花的,眯起眼睛也看不出什么。

程凤台决定,商细蕊今天的表现真不寻常。

商细蕊瞧着赞叹不已的戏子,从来只有宁九郎侯玉魁和原小荻三人,别的各有各的毛病。

程凤台不相信小周子一个还未出师的小孩儿,就能让商细蕊无可挑剔。

果然再往后,商细蕊渐渐沉默了,他微微皱起眉,眼里有很惋惜的欲言又止的神情。

程凤台等他拆台,然而半天不见他评语。

最后商细蕊抿了抿嘴唇,仍是咽不下一句:“可惜了……”

可惜了,可惜的是什么,却也不给定论。

小周子《下山》一折,在人气寥落的戏园子里兀自惊艳了一把。

好花背着人开。

除了商细蕊,并没有真正的观众。

可是有了商细蕊,还要别的观众做什么。

小周子一下场,商细蕊马上坐不住了,抛下程凤台,头也不回就往后台跑。

程凤台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闲散地跟在后面,打着呵欠。

他真不喜欢商细蕊忽视他,大爷脾气一犯,心里气呼呼的不耐烦。

到了后台就往门框上一靠,点了一支烟抽,好像很嫌弃他们戏子似的斜眼冷看着,要保持距离。

商细蕊品评了两段很长的话,程凤台因为怨恨着,也没有细听他的。

忽然就见小周子穿着全副尼姑的行头就那样哭着拜倒下来,拂尘抱在怀里,额头碰到地上,那是僧尼拜观音。

商细蕊略略一吃惊,很快就镇定了。

倒是程凤台看傻了眼,香烟续在嘴上不动,积了一截子灰。

小周子不断拿头往地下撞,没有人拦他,他就不断地磕头,几乎把头都磕烂了,才抽噎道:“商老板,您帮帮我!

您救救我!

商老板!”

程凤台立刻就明白了。

这孩子日子过得走投无路求告无门的时候,老天爷赏给他一个商细蕊。

有名气,有本事,大而化之的好性儿。

这孩子是决意攀上他了。

但是他们梨园行里有这样的规矩,凡是签下关书的小戏子,人身行动没有自由,指甲头发丝儿都是属于师父的,要跳槽不可能。

商细蕊哪怕是真神,也不能破这规矩,何况他在创新戏之外,也很有根深蒂固守旧的一面。

商细蕊说:“你起来。”小周子不动。

商细蕊很为难:“我不能收你的。”

“为什么?”

“我不能坏了规矩。

咱们都得守这行的规矩。”

“您把我买下来!

我能给您挣钱!

商老板!

让我跟着您,我才能唱下去啊!”

商细蕊此时看着小周子,目光真有神佛样的悲悯慈爱。

天下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戏子的心了,他们要出人头地,要万众瞩目,要用一条嗓子把自己前半生的憋屈侮辱唱破成烟灰。

要么红,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商细蕊是自然而然的就红了,之前小时候,学戏的时候师父打归打,疼起来比亲儿子还疼,顿顿不差肉吃。

十来岁上,小来就跟着他嘘寒问暖地伺候他了。

他不曾经过小周子的这些压迫,因此小周子比他更有着渴望,不惜代价的渴望。

商细蕊总是愿意成全他的,叹气道:“跟着我才能唱下去,就永远唱不下去。

你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心骨,怎么做台上压戏的角儿?

你起来。”

小周子哭哭啼啼地站起来,商细蕊拉着他一只手,道:“我平常不是在家就是在清风剧院。

你都认得路的。

往后你要是愿意,就寻机会溜出来找我,我给你说戏。”

这就是答应收他做没有名分的徒弟了,小周子狂喜之下,激动得又要去拜他。

商细蕊一把揽住了硬不让他跪。

二人恩恩爱爱,煽情得牙酸。

很多很多年以后,商老板与周老板的交情依然扑朔迷离着,外界就他们是否存在师徒关系展开了无休止的辩证,甚至还有人猜测他俩是情人甚至是竞争对手,其中流言蜚语,夹杂不清。

因为缺少当事人的证言,终也难下定论,成了商细蕊无数谜团中的一个。

但是这个时候,在这个破烂不堪的戏园子后台,程凤台有幸目睹了近代梨园史上两大名伶的友谊开端,心里却完全不当回事,反而有一点厌倦。

待到小周子向商细蕊诉完了衷肠,他向小周子一点头,小周子抽抽啼啼走了过去。

程凤台粗鲁的抓住他手臂,掀开他裙子拉开他裤头,向内张望了一眼,然后迅速松手,失望道:“还真是个男孩子啊……”

小周子头一回唱戏就遇到流氓,不知应对,倒退着躲到商细蕊身后,嘴唇抖抖脸色白白的,真是我见犹怜。

商细蕊气得骂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之前的煽情气氛是荡然无存了。

假如有人要给这段梨园轶事写传,写到这节,准得犯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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