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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1/6)

[帝国历520年1月1日][41年前]

[巴格鲁姆公国平叛战争尾声]

最后一个请愿者被带进宫帐。

这次的请愿者是一个拥有一双粗糙手掌的中年男人,因为长年的重体力劳动,他的十指关节不可避免变得肿胀而扭曲。

虽然他已经尽可能将身上的旧衣服洗得干净,却仍旧无法改变粗布的低劣质感。

前来请愿的男人单膝跪地,双手不知所措地抓着衣摆。

他不敢抬头,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磕磕绊绊地述说着不知背诵过多少遍的请求。

在请愿者前方,六岁的亨利皇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努力板起脸,想要模仿父亲的威严气度。

小亨利的椅子就在他的父亲的右手边,比皇帝的座位略矮一些。

他的椅子是一把属于成年人的大椅子,小亨利坐在上边,一对小靴子就只能悬在半空中; 他的椅子也是一把很不舒服的椅子,没有任何衬垫——既然皇帝的椅子都没铺软垫,皇子的椅子自然也没有。

小亨利目不斜视地看着请愿者,脑子里却在想象父亲的神情和仪态。

皇帝和皇子的座椅位于一顶奢华行宫帐篷的尽头,正对帐门,由全副武装的侍从拱卫。

而小亨利的父亲——理查·烈阳、“勇士”、帝国皇帝,此刻正如俯瞰领地的雄狮一般,沉稳而威严地坐在自己的皇座上,聆听着请愿者的陈情。

……

皇帝现年三十一岁,身材匀称,线条硬朗,有着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和令人羡慕的漂亮胡须,以及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锐利眼睛。

即使是在宫帐之内、侍从环卫之下,皇帝也没有脱去甲胄。

他身上的黑色钣金甲刻有烈阳纹章浮雕,一顶镶着皇冠的头盔挂在他的皇座的扶手上,皇座侧面还斜倚着一把朴素的长剑,剑柄就在皇帝左手边上。

还未正式在圣石大教堂涂抹圣油加冕的时候,理查四世就经历了以他的名义统治的时代的第一场战争——[觊觎者]菲利普皇位继承战争。

在他正式加冕以后,帝国境内、边疆大大小小的战火也从未完全平息过。

从他继承皇位直到今天,已经过去二十年。

二十年的战争、十二年的亲政,将瘦弱的理查皇子锻造成一个强壮成熟的男人,也将他的母亲口中的“小豌豆”磨砺成一位坚毅英武的帝王。

在一次又一次亲临战阵、率军取胜之后,理查四世赢得了“勇士”的美名。

现在是他的时代,他正处于肉体和精神的巅峰、智慧与勇气的平衡点,二十年的在位使他积累下无可置疑的权威,十二年的亲政使他懂得如何驾驭帝国。

对于勇士理查将会成为伟大帝王的命运,没有一个帝国臣民心生怀疑。

……

蜂蜡的烛光令帐篷内部明亮如白昼,逸散着香味的暖炉让帐篷内部温暖如初夏。

不时有隆隆的雷鸣声帐篷外面传来,但是都被厚实的驼绒挂毯吸收,最终衰减为沉闷的轻响。

有幸亲抵御前请愿的人们依次被带进帐篷,跪倒在皇座前陈情。

廷臣和领主则安静地侍立在帐内,共同见证皇帝的公正、智慧和仁慈。

小亨利虽然竭力集中注意力,试图听清大人们在说什么、理解大人们在做什么,但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思绪早就溜到帐篷外面。

不能苛求他——因为请愿实在是太过枯燥无聊。

第一批被带进宫帐的是没有抵抗就投降的巴格鲁姆公爵的封臣,面对皇帝的大军,他们毫不迟疑地放弃了对于旧主的忠诚,顺从地向皇帝请降。

他们一个接一个被领入宫帐,跪在皇帝面前宣誓效忠。

皇帝接受他们的誓言,允许他们保留领地、爵位和财产。

然后他们亲吻皇帝的戒指,倒退着走出宫帐。

在场的廷臣虽然表面不说,可心里面多少都看不起这些软骨头的家伙。

如果他们能轻而易举地背弃对于旧主的誓言,那么他们对皇帝立下的誓言也一文不值。

第二批被带进宫帐的是见势不可为才选择投降的巴格鲁姆公爵的封臣。

他们或是试图凭借坚固的城堡顽抗,或是主动挑战皇帝的兵锋,直至付出惨痛的代价之后,才明白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将会是谁。

于是,他们选择投降。

皇帝公正地裁决了他们的命运:剥夺部分或是大部分封地,但仁慈地饶恕他们的性命;同时征召他们的子嗣进入宫廷接受教育,既是作为人质,也是给予他们一个重振家族的机会。

第三批走进帐篷的是主动倒向皇帝的巴格鲁姆公爵的封臣。

战争刚一开始,他们便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一边,不仅加入皇帝麾下,还在平叛战争的第一线冲锋陷阵,撕咬旧日封君的躯体。

皇帝慷慨地赏赐了他们,将一部分没收的领地交予他们统治,并将他们接纳为自己的直属封臣。

他们将成为皇帝凿进巴格鲁姆公爵领的钉子,因为他们难以再被巴格鲁姆的贵族们所接纳,从此安危全都仰仗皇帝的庇护。

效忠仪式结束以后,请愿才进入到字面意义上的“请愿”阶段,赶来向皇帝寻求正义的人们一个接一个被带到御前:

小贵族们请求皇帝裁决因为财产继承产生的纠纷; 修道院的修士们希望皇帝能够为他们索回此前被公爵霸占的地产; 自治城市的代表抱怨他们被强征了不合理的税金,而且经常有流氓骑士在城郊劫掠,以此勒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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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烈阳一一予以答复,他公正地分割有争议的财产、允许教会拿回属于他们的地产,并以皇帝的名义担保自治城市的安全——从此以后任何试图勒索后者的贵族,都等同于挑战皇帝的权威。

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即使没有达到预期目标的人,也愿意服从皇帝的判决。

直到最后一位请愿者被带进宫帐。

最后一位请愿者来自一个名叫肯普松的偏远领地,肯普松的农民们推举他前来向皇帝寻求正义,因为按照皇帝在加冕仪式上立下的誓言,他有义务“维护自由、保护穷苦臣民”。

他的路费是靠肯普松的农民们一个角子、一个角子集资得来。

即便凑够路费,他前来御驾的旅途也历经艰难、险象环生。

他眼含泪水讲述了肯普松修道院的院长是如何拔高赋税迫使农民失去土地、如何抢走失去双亲的孤儿的遗产、如何使用教会法庭恣意审讯反抗的农民、如何强取豪夺以使得肯普松的每一个自耕农和佃农最终都成为修道院的契约农奴、如何干涉农民的嫁娶以使肯普松未来也不会再有自由人出生、又是如何残忍地中途伏杀了上一个前来请求皇帝主持正义的农民代表。

来自肯普松的中年农夫说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他跪在地上,高声呼喊:“倘若我们错了,我们愿受任何惩罚;倘若我们的要求是不义的,我们甘愿献出自己的头颅;但倘若我们并没做错任何事,就请陛下为我们主持正义。”

高居皇座的理查·烈阳严肃地听完肯普松农民代表的陈情,花岗岩雕成似的冷峻五官也有些许动容。

他沉思片刻,摘下左手的戒指,颔首唤来侍从,将戒指交给侍从。

侍从走到农民代表身旁,将戒指放到农民代表面前。

“这枚戒指价值三万古尔盾。”理查·烈阳的声音和他的五官一样偏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应该抵得上肯普松田产的价值。

带着它回去,从肯普松修道院赎回你们的土地。”

皇帝停顿了一下,习惯性地摩挲着剑柄,扫视宫帐内的廷臣和领主们,然后低头看向农民代表,露出一抹微笑:“如果肯普松的院长不愿意,你就回来见我。”

宫帐内的贵族们,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低低吃笑,但所有人都配合地笑着。

农民代表双手捧着戒指,感恩戴德地退出宫帐。

理查·烈阳唤来侍卫长,吩咐后者挑选两名得力侍卫,护送肯普松的农民代表回家。

见证皇帝公正、智慧又仁慈地解决最后一位请愿者的诉求之后,“吾皇万岁”的声音在宫帐内响起,低吟汇聚在一起,最终合为节奏一致地呼喊:“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理查·烈阳摆了摆手,四周霎时间变得安静。

他又摆了摆手,当值大臣自觉地带领廷臣和领主们有序离场。

理查·烈阳看着侍卫长,微微点头,于是侍从和神官也退出宫帐。

偌大的宫帐内只剩下理查·烈阳和亨利·烈阳两人。

皇帝突然长长呼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已经酸痛的后背,转头看向小亨利,坚冰似的表情融化,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暖意,他笑着问小亨利:“累吗?”

“不累!”小亨利使劲大声回答。

理查·烈阳把小亨利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揉了揉长子松软的头发:“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坐在这里。

那时,你就要承担我的责任,你要保护家族、保护帝国,最重要的是——要保护你的母亲和弟弟。”

小亨利一面躲着父亲扎人的胡须,一边咯咯笑着回答:“我会的!”

理查·烈阳把儿子放在地上,敲了敲后者袖珍的儿童盔甲,问:“今天有什么收获?”

小亨利眼睛转了转,奶声答道:“最开始来见爸爸的人,他们害怕您。”

“害怕我?”理查轻哼一声:“他们不仅害怕我,他们还仇视我,因为我在所有人面前羞辱了他们。”

皇帝又笑着问:“还有呢?”

小亨利皱起眉头,苦思冥想许久,小声回答:“后边来见爸爸的人,他们是来找您要东西的。”

“你记住,所有人接近权力都带着目的。

对我如此,对你也是如此。

有求而来再正常不过,不必抱有希望,也不必感到绝望。

他们向我索求东西,也使得我可以向他们索求东西。”理查·烈阳看着儿子的眼睛:“听懂了吗?”

小亨利似懂非懂地点头。

理查捏了捏儿子的脸蛋,笑着说:“将来你就懂了。”

说罢,他站起身,提起佩剑,准备带长子离开宫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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