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96章
第96章学数有终(二)
天章殿里的氛围十分压抑, 在御前多年有眼色的官吏都能看出皇上动了真气,只是努力平静着去垂听臣工的口诛笔伐与唇枪舌战。
……
“我朝素重孝义,孝忠本是一体, 卓思衡此举罔顾人伦置孝礼于不顾,枉读圣贤书枉为天子门生。”
……
“此人竟将在朝堂已挂职丁忧还乡的官吏收为己用!
命诸人于州学教课授业, 实在有悖伦常不成体统!”
……
“参奏上说,他擅自消剔州学纳入, 为补亏空,却引商资至州学府衙内庭!
开店铺设餐馆,简直有辱斯文!
天下读书人之脸面岂不都跌在其所行所为之际?”
……
“他一人所为是小, 若天下人非议起来,只会说圣上近臣不知分寸,将此罪加诸圣上,卓思衡所为岂不是悖逆无道虏挟圣誉?”
……
众臣口中的话越说越重, 太子刘煦越听脊背越冷,他本来只是照例向父皇汇报学课,却不料遇见江南府公事疏送至案头, 其中有一封弹劾,父皇见他课业长进,于是顺口要他留下也听听看,却不知翻开弹劾之上奏龙颜霎时变色……
后来便是传召大臣入天章殿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哪有议论的余地, 都是在同奏疏一道指责卓思衡行事不端罢了。
太子与卓思衡有恩义之交,人尽皆知,他即便心急如焚,也只能尴尬站在父皇身后保持煎熬的沉默。
可是, 连卓思衡曾经的老上司曾玄度曾大人都紧锁眉头一言不发,看来卓大哥此次真的遇见大麻烦了。
皇上安静听完所有人的控诉,重新打开奏章,边看边道:“江南府巡检司说卓思衡夺孝无道,废义忘礼动摇国本,朕不知是否有言重之处,或者未及之情,若真恶劣至此,不如转交大理寺,由御史台协办?”
刘煦心里咯噔一声,如果只是御史台去瑾州核查,那是朝廷去验证地方弹劾的情况是否属实,虽是特事特办,但也属职责范畴的检校之行,大部分地方官有争议的行为如果上达天听,大多由父皇吩咐御史台巡查汇报,再做定夺。
但如果交由大理寺,那便是父皇认定此事可以立案,与前者性质天差地别!
他快要急哭了,却一句话都不能替卓大哥讲,否则只会更糟。
“陛下,臣觉得若越过御史台直接递交大理寺,不合乎国家法度。”
一直沉默的曾玄度终于站出来说话了,当然他的音色仍是带有困倦的鼻音,怎么听都是事不关己慢悠悠的强调,常常与他一道议事的百官同僚以及皇上是早就习惯的。
“既然是要定判卓思衡的举措是否有违国法,那便要拿国法来量度,如有偏颇,岂不给旁人巧言令色推责之乘隙?
此举不可。”
皇帝听完转向因身体虚弱而得了赐座的郑镜堂,温言道:“郑卿,中书省有何看法?”
参知政事郑镜堂颤颤巍巍站起身,礼道:“中书省阅过呈递上表,同曾学士的意思。”
刘煦偷偷去看站在郑相身后的沈敏尧大人,其实该代表中书省的是这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才对,他才是名义上的宰相,而参知政事只是副相,然而父皇却去问郑相,不知是何用意?
沈敏尧很平静,只听不说,和旁人连个眼神的交换都没有。
但皇上没有点头,也没有否决,他比所有人都更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既然如此,便按中书省的意思去办。”
“领旨,陛下容禀。”
“郑相说便是了。”
“此事虽在地方,却干戈甚远,御史台也不好专断,可参考当年高永清上书唐氏事来照比,由吏部选派官吏同御史台共往瑾州巡查。”
皇上听完,却是错身半转头,对着僵直而立的太子说道:“太子,你如何看?”
刘煦觉得,自己此时不如死了好,母后告诉他,郑镜堂与唐家的联系千丝万缕,在高永清一案中也已显现,唐家同卓大哥已是对立之态,恐有相害之心……那么郑镜堂的话就必须反驳,说不定这个弹劾就和唐家有关,他如此建议大概也是用心歹毒,总之自己不能让他与唐家如此轻易得偿所愿危及卓大哥。
可他该怎么说,怎么办?
恐惧和软弱几乎就要填满他的整个人,混乱至极与空洞无物两个极端此时撕扯刘煦的思绪,直到一个声音自记忆中响起:
“坚强起来……”
那是卓思衡在秋猎夜谈时说过的话。
对,坚强起来。
刘煦在此时才忽然明白,坚强是一切的始源,当他坚强时,自然便逐渐冷静,而从前读过的书看过的人和事,便清晰有条理得出现在脑海,供他斟酌选择最合适的言辞回应这致命一问。
“回父皇,儿臣以为,此事同当年高永清一事并不相仿。”
此言一出,连皇上都略显诧异看向自己儿子,只道:“哦?
有何不同?”
郑镜堂与所有官员都朝刘煦看了过来。
刘煦死命压抑恐惧和慌张,声音虽还是控制不住的小了点,但措辞却几乎很快完成:“高永清弹劾唐氏以结党为主,故而为求平衡与公允,父皇才由吏部与督查院协商共派前往青州查验。
但卓思衡此参却不涉及结党营私,如此兴师劳动,只怕会令朝野不安。”
郑镜堂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此事虽不涉及结党,却有动摇国本之可能,不得不慎之又慎,臣知晓卓思衡于您有救命之恩,但此事却必须以严明之态处置,这也是朝廷对圣上吏治的交待。”
有那么一瞬间,刘煦想要放弃了,他这辈子,除了行刺自己的刺客,没和任何人起过言语上与肢体上的冲突,不管何事,只要略有对抗的苗头,他下意识的行为都是避让和退出。
可反对的话已经说出,此时再退又有什么意义?
坚强起来。
刘煦忽然抬起了头,假装没有注意到正在看着自己的父皇对郑镜堂沉声道:“郑相此言差矣。
我在父皇面前须称一声儿臣,虽是子,但仍是臣,郑相为臣多年,自然知晓为人臣者当以社稷为先,我开蒙受学以来所学所得皆是此理,史书中便是有臣子为社稷而立身,甚至有时连性命都要舍弃的。
作为父皇的臣子,我心中想得也是社稷,而不是一人的恩怨。
若将恩怨置于社稷之前,我又怎么配为人臣人子?
父皇为我遍寻名师,日理万机仍不忘督促我功课,难道此一问就是要听我一句回避之言的么?”
余光看到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就连曾学士也不例外,刘煦不知怎么提起从未有过的勇气,转向父皇,礼道:“儿臣若有偏颇偏倚的私心,大可直说要卓思衡亲自递表辩解,为他留足余地,但儿臣明白,御史台执掌天下公允,御史台的官吏都由父皇亲自委任,皆是父皇重信的中正强干之人,此事本就该由其负责。”
太子一口气说完,只觉像死了一次般虚脱无力,努力去看父皇,却出乎意料看到一丝少有的笑意。
“职所有责,懂得这个道理很好,虽说你的想法也有些欠考虑的地方,不过,看得出来读书是足够用心,只是朝政之事万不可生搬硬套旧理陈论,要多着眼多思考,才能度量忧患,明辨利弊。”
皇上的声音在这个紧张的下午终于有了一丝回缓的温和,太子连忙点头受教,只说父皇所问他便回答,确实有欠考虑。
皇上点点头,再看略有愣住却马上缓回微笑的郑镜堂,只见其又缓缓起身,含着一丝欣慰的笑意诚挚道:“恭喜圣上,太子如此明理,得见是社稷之福。”
刘煦低着头,心里却彻底惊讶了,这就是官场老油条吗?
态度过度竟然如此丝滑,临时组织的语音也如此到位,自己真的是不够看……
可惜卓大哥不能教他如何应对。
太子只好保持一贯的羞赧姿态站在父皇身后。
皇上的心情似乎的确有所缓和,环顾众人道:“那便由御史台、吏部以及江南府共拟名单,由朝廷和地方共派监察使同往勘验此上奏是否属实。”
众人领旨皆道圣明。
自天章殿出来,太子的气不止松了一口,脚步都轻快许多,只是残余的恐惧感仍是令他有些惴惴。
“太子殿下,留步。”
于是在听到有人叫他时,太子几乎在停住的同时原地颤了一小下。
曾玄度大人做过自己的老师,虽说只有很短一段时间,但绝不陌生,太子仍旧以师礼相待,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曾大人才慢悠悠走过来。
“太子殿下的功课如何了?”
曾学士忽然慈祥得关心起自己的功课来,刘煦实在不明所以。
曾学士在学问上极为负责,却从不多言多语,他在教授自己学业时,自己同他说得话还不如和卓思衡说得多,此时他猝不及防一问,太子不明所以,却仍乖巧回答了一下最近功课的进度和学习情况。
“那今日是皇上传询太子殿下至天章殿,亲自治问功课么?”曾大人垂着眼睛问道。
刘煦说道:“是我的经史师父,弘文馆张大学士,他要我于此休憩免学之日将近日所积写之文章拿给父皇看问。
免得平常午后问课耽误学业,又是夜里叨扰父皇,不尽孝心。”
“哦?
张大学士什么时候要太子如此表述孝心的呢?”
“昨日。”
曾学士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要太子勤勉治学的话,半个字没提卓思衡和与其有关的案子,告辞后又慢吞吞离开了。
刘煦实在不明白。
他唯一能问的人也只有自己的母后了。
当他于中宫请安,将今日之事与曾学士语焉不详的问题告知母亲。
皇后陡然自座位上站起,脸色都白了几分,确认四下无人才低声道:“孩子,你是被人算计了!
曾大人是在提醒你!”
刘煦愣住了:“我……我被什么人算计了?”
“你的老师……竟然如此对你,当真其心可诛!”苍白褪去后,皇后的面上只余愠色,“他要你休憩之日去找你父皇禀告学事,第二日便是休憩,又刚好有与卓思衡有关的参奏议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朝野尽知你同卓思衡之间有恩义之交,此事当是避嫌,他要你前去便是早知会有奏参,故而要你涉险冒犯天颜!”
刘煦也白了脸,后怕道:“我若是替卓思衡说话,便是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皇后沉着脸点头道:“可你如果不替他说话,你父皇又会觉得你不知恩惠为讨好天颜对恩人落井下石,有失德行;你一言不发便是为明哲保身持中不言,更显懦弱无能……如何都是错啊……”
太子虽知道今日危急,却没料到危险至此,已是后怕至极,颤抖声音道:“他们要利用我来……来击溃卓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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