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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东篱菊隐上

长河水在夕阳的血色中翻滚不休。

赤红色的晚霞里,楚涛拥着鹤氅,紫锦玉冠,默默地立在码头,遥望黑色的帆影。

精致的双目微垂着,蒙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汪叔,会是谁呢?”他问。

“谁?”汪鸿被他搅得一头雾水,“不是来这儿迎候小姐么?

谢大侠送来的消息啊?”

冷笑,无声。

汪鸿还不知道,楚涛已从北岸收到多少封带着斑斑血迹的鸽信。

信上怎么会有血?

谁的血?

他实在不太疑惑的。

江湖,血是惯常的色彩。

好在信中反复提到雪海尚且平安,让他只愿这场噩梦尽早结束罢了。

他毫不担心楚雪海能够安然回来,谢君和的生死也不算太过让人揪心的问题,木叶有再大的本事也反不了南岸的天。

真正的疑惑是最后一封鸽信。

歪歪扭扭明显伪造的字迹,平整的裁剪,夹带一缕清新的草木香:“初九,归帆。”

见过那么文雅的痞子么?

楚涛暗自觉得好笑。

可到底是谁有必要模仿谢君和那不堪的字给他通风报信?

这件事已离奇得仿佛千古疑案。

非本人现身而无从解释。

风骤起,万瓣梨花如鹅毛大雪般飞扬向江面。

染得整个江面一片清明的白。

小舟一叶,就在这漫江的残阳血和梨花雨中缓缓靠岸,载着一抹澄澈绚烂的桃花色归来。

雪海的猎装是桃花色的,她的笑,她忽闪的大眼睛也如桃花沐春风。

她正狂舞双臂,又叫又跳,依然是那长不大的天真模样。

“也不怕船翻了!”楚涛仰天,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觉脚下竟有几分绵软。

汪鸿适时上前扶了他一把,他却微微一让,示意无碍,随即正了正衣衫迎上前去。

船上除了雪海就只有谢君和。

那痞子静静地躺着,面色灰紫,仿佛凝结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楚涛既没等到他跳脚骂人,也没等到他撒泼耍赖,身上竟也闻不到以往简直能熏死苍蝇的烈酒气息。

只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他身上已难数清的伤口扩展开来。

众人看得面色发白,尤其看到当胸致命的创口贯穿了他的身躯。

楚涛的目光扫过他遍体的伤痕,着实皱了皱眉,却又早已了然似的平静一笑。

他抬起谢君和握成拳的手,那紧握的拳头已然僵死,半点不松开。

然而掌心分明藏着什么东西。

那只手掌到底包裹着什么?

立刻吸引周围人的注意。

“他一直握着。”雪海道,“从和木叶交手过后……”

紫玉令,安然滑落到了楚涛手中。

没错,是真正的紫玉令,被木叶夺走的那一块。

如今凝结满了黑紫的血色。

这家伙拼死也要守住的,一是楚雪海,二是紫玉令,如今毫发无伤地呈现在楚涛面前。

但是自己……

楚涛收起紫玉令,又一次紧紧握了握谢君和满是血污的手掌,却分明觉得握着一段枯树枝,又好似握着块灼人的寒冰。

微微抬眼瞥向汪鸿。

立刻,汪鸿急匆匆张罗车马呼唤刘医师的声音传遍了整个码头。

“哥,君和大哥他……”雪海比他急了百倍。

此刻码头上谁都显得比他着急。

每个人都在问,能有谁把谢君和伤成这样?

但是楚涛静得近乎冷漠,甚至都不曾皱一下眉。

他转向雪海,轻扯了扯她的发辫:“谁送你们回来的?”

雪海却一翻脸不乐意了:“除了君和大哥还能有谁?”

“此人不愿我探访,才教你如是作答?”

雪海呆了呆,叹息:“真是个怪老头……前一刻还与我说着话,后一刻便踏浪而去了。”

“踏浪?”楚涛目瞪口呆地望着宽阔的长河。

他自信自己的轻功在南岸难逢敌手,但是要在这宽阔的江面上躲开所有的目光踏浪而去,哪怕是逐羽飞步也休想做到。

除非真成了仙人,有了腾云驾雾的本事。

“何样的老人?”

“驼着背,挂着个背篓,提着壶酒,戴个斗笠,像个渔翁。

还带着张奇怪的琴。

说来奇怪,一个渔翁,却有一双弄弦的手——手指细长得真让人羡慕。”

楚涛不自觉笑看向自己的手掌,却被雪海一掌拍下:“比你的手奇异多了!”

“没大没小!”楚涛一边数落一边憋不住笑,“怎么奇异了?”

“你再厉害,弹的曲子也不能让风浪大作吧!”

楚涛差点没以为雪海是在讲梦话,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真的,哥!

这可不是做梦!”

“如实说。”

雪海只知道,当她与谢君和坐上了老翁的一叶小舟,随波而去的时候,四围的大船立刻堵截而来,鼓声隆隆,杀声震天。

老翁却不紧不慢地撤了长篙,在船头摆上一张古朴的七弦琴。

细长的手指掠过琴弦,猛然迸发出一段凛然之音。

琴音起,天色变,风云乱,怒涛卷。

浑厚凝重的叩击里,雪海眼见着黑云翻滚遮天蔽日,狂舞的风吹得江上一片迷离。

小舟在狂风里震颤摇摆。

突然之间,有如巨龙在水下兴风作浪,自小舟为中心,一个巨大的漩涡随琴声起伏而翕张。

仿佛巨龙张开大口,欲将长河水吸干似的力量翻搅不止。

琴声里的磅礴之气骤起,四面漩涡顿时掀起十米高的水墙,遮天蔽日而来,将诸船猛地抛向空中。

浪涛的撞击里,诸船的龙骨正咯吱咯吱地扭曲断裂。

浪涛一阵阵急速的骤升骤降里,大船被抛掷得颠倒无常,譬如孩子手中一玩物。

琴声如壮阔的波澜,琴的周身都散着如血的红光,琴弦震颤之处,好似迸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寒光,滚滚杀气扫荡向整个江面。

轰然一声巨响过后,哀鸿遍野,是因为大船与大船剧烈的撞击让船身碎裂成残骸,碎成片片浮木。

然而没有谁能救这些耀武扬威的人们。

眼看着一件件兵器沉入水底,一双双抱着浮木的手被滔天的巨浪吞没,再不见踪影。

唯小舟巍然不动,静止在漩涡的中心。

雪海捂着耳朵,吓出了一身冷汗。

当琴音住时,疾风止,惊涛歇,一切归于原状。

凶顽的人们终抵不过长河的浊涛,不见了痕迹。

先前的疯狂叫嚣不见了,一切的生命迹象终于融入一江水中。

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来。

神秘的老者幽幽一笑:“没人再敢来了。”

扑棱的飞鸟仓皇掠过头顶,江面上一片死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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