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行现在后悔极了。

圣人云，，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单凭外形便来定夺一人品性，向来是江湖大忌，何况方世成人面兽心，殷鉴不远，岂料一时大意，又在这深窟之中犯此大错！

一个独居深窟的小姑娘。

一个折服数千奇人异士独居深窟的小姑娘。

这种小姑娘，显然要比林中的猛虎、下山的野牛要可怕得多。

然而一看到她那娇俏可人的样子，易行就忍不住想到了同是这样一副尊容的公孙龙，同脸异性，岂非咄咄怪事？

这样的人，又怎会让他生出戒备之心？

实在是太亲近了。

“你若被咬得还不够痛快，那我尽可再唤来一拨虫子。”小姑娘寒声道，“总要你彻彻底底满足才好。”

“别，别！”易行连连摇头，大呼痛苦，“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再也不问啦！”

“哼！”小姑娘颇有些自得，“恶人总须恶人磨。”

易行这可就不乐意了：“你可以说我蠢，说我笨，但我并未做过一件违背道义良心的坏事，虽然有过这种打算，但是现下也放开了。

你又凭什么说我是恶人？”

小姑娘冷笑道：“何止是恶人？

简直是十恶不赦的大混蛋！”

易行道：“我不过初次见你，便遭你这样反感，是我长得太丑么？

如果丑，那为什么老家里那些小女玩伴会吵着说‘除非天下只剩一个男人才会嫁给我’呢？

听到了吗，他们吵着要嫁给我！”

小姑娘道：“人丑就该多读书，至少在别人问你是否认识‘丑’字的时候，你尽可以自豪地说‘认识’。”

易行无话可说，心里却骂：蠢材乌龟王八蛋。

小姑娘叹了口气，续道：“原本我十分感谢你的，现在却简直恨死了你。

“

易行嘀咕道：“假若我告诉你你在外边还有个孪生兄弟，你岂非要感动得以身相许？”

小姑娘仿佛没有听见：“可是现在好了，你总算来了，我在这里困了五百年，终于要解脱了。”说着，小姑娘便道出了这五百年来的一段秘辛。

原来八百年前，赵无极为胞弟所害，布下轮回大咒，约定魂灵千年转生，真身遗体却化作一道流光，隐匿在这马栏山中。

马栏山峰不见高，水不见深，却胜在群山连绵，略无阙处，因此上百灵竞长，共存于此。

山间飞禽走兽，麋鹿灵猴，真个丰硕满足！

赵氏真身寄居此地，却要日日吸纳山间灵气，以保不朽。

山周灵物虽少了灵气补充，却多了一项修习本领。

大至马栏山，小至蝼蚁群，这山周事物，几乎个个有了灵性，俱是参与修行。

马栏山命通上古，立世已过万年，修行起来自然更有进益，便于这七百年前，修成实体山魈，又过五百年，便化作人形；即是现在这小姑娘的样子了。

“那外面的数千怪人，也是山间生灵所化了？”易行难掩震惊，问道。

“不错。

他们皆受我辖制。”小姑娘山魈道。

自小到大，易行从未接触过什么妖魔鬼怪，遑论这活生生地夺天造化、立地改命了。

回想自己一路而来，半壁山崖，悬空客栈，六指奇人，阔嘴大怪，当时万人朝拜，心情居然不自禁地汹涌澎湃，不意自己竟是在受妖魔供奉！

易家立世三百年，虽他父子二人脱离宗家，却难改百年家风。

易氏自居正道中人，怎可与妖人为伍，何况要做他们的王，带领他们收复河山？

想到这里，易行一阵股栗。

“公孙老先生呢？

他也是灵物幻化的吗？”

“他不过是一条老狗，流浪到此地，还是我收留了他。”小姑娘山魈语带不屑。

易行寻思：一向敬重的老先生，赖以为靠的老先生，竟然……也是妖人么？

那小公孙呢？

他岂非是一只小妖狗？

当你发现自己所认知的、所珍重的一切都是错了的时候，你会怎样？

会发疯，会发狂。

易行就在发疯，就在发狂。

那是他的朋友啊，他的老师啊，他赖以依靠的最珍重的感情啊！

如果一切都是错的，那么还有什么是真的？

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那这生活还有什么可活？

他简直比死了还要难受。

他的信念曾经被摧垮过，那是当时的方世成烧了他的家宅，把他变成浪人，于是他决定要不顾一切地报仇，杀人。

可是后来一个调皮的老头跟他说他戾气太重，不堪大用，接着就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接纳他，收留他，小公孙还来跟他做朋友。

他简直开心极了。

他的恨意开始慢慢消散，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

他想要守护家人，守护友情，守护一切他应该倍加珍重的东西。

于是他的意志变得空前坚韧而顽强，即使跪在地上两天两夜也毫不动摇。

就当他觉得太阳出现了、希望重生了的时候，突然有人告诉他，你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骗人的，只有这恼人、冷漠的世道是真的。

他该怎么办？

他除了疯了一般地吼，疯了一般地叫，什么也做不了。

“别人稍微对你示好，你便敞开心扉，自以为是坦率，其实不过是经历了太久的孤独。”小姑娘山魈就这样看着泪流满面的易行，然后递给他一张纸巾，“你要明白世道无情。”

那么，他孤独吗？

自他出生，成长，进学，从没一刻不体会到孤独。

他的宗族兄弟非议他的墨家身份，他的师长厌恶他的儒墨之争，就连他刚强秉直的父亲，有时也训斥他不够坚毅自主。

君子固穷，不避孤直。

可他还是个孩子，是个期待着友情、渴望着亲情的孩子。

但这似乎与他无关。

直到他渐渐长大，变得不羁人管，变得毫不在乎，也就在这时，他遇上了那个令他今生今世以之为幸的方卞。

但是他渴望摆脱孤独的心情，从没有一刻改变过。

小姑娘山魈又说道：“像你这种正统人家出身的人，似乎特别看重别人的出身。

这也就怪不得别人不跟你做朋友，其实你跟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听到这句，易行霍然惊醒！

我，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蔑视他们的出身呢？

他们，自然指的是那一群所谓“妖人”。

自小因为门庭之争而饱受煎熬的自己，难道还要因此而放弃另一群视自己为亲故的朋友吗？

他发现了自己的毛病。

所以他决定改掉这个毛病。

所以当他看向小姑娘山魈时，已有了三分的笑意：“谢谢你。”

“你虽然是受轮回大咒的转世小金吾，现下却终究不过是个小孩子，我虽受你禁锢之苦，却也要在这临走之际回你大恩，指点几句不过是举手之劳。

“说着，小姑娘山魈朝易行摆了摆手，“你且过来。”

易行身子不由自主，走上前去。

小姑娘山魈在他手上画了一道金印符咒，甫一画完，金印便消泯无踪。

“这是轮回之门，我再传你一道轮回奥义。”她便念了一篇古怪发音的奥义，奇怪易行听在耳中，却似久经背诵的程文，竟然一字不落，记得清清楚楚。

待易行将这奥义默念一遍，周身竟泛起微微金光，全身脓包居然尽数消失，气色也如常人无二，一身老伤已尽去了。

易行惊叹着看着这些变化，一时竟然不敢相信。

小姑娘山魈道：“此间事了，我也尽可去周游古川大山，遍访这人间美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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