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将郑安国送出侯府门外，返回议事厅中的严巫阳见自家侯爷重又昏昏欲睡，不禁暗叹口气，将已然到了嘴边的话强自咽回肚里。

“有话便说。”谁知严荣看似倦意深沉，实则清醒依旧，哪怕双目闭起，仍能觉察到老仆的满怀心事。

“老爷，关于投名状一事，老奴始终觉得，孙少爷今日所言未必句句是真。”严荣既已开口，严巫阳连忙回道。

“你啊——”严荣闻言失笑，“明明心里一直护着他，偏要整天做恶人。

如今这小子都要上房揭瓦了，你还在我面前替他说话。

莫非你屋里没有镜子不成？

回头我借你一面，好生照上一照，看自己像不像那猪悟能。”

被自家老爷出言打趣，严巫阳只得咧嘴赔笑。

“这小子就没一句真话。”玩笑过后，严荣重又说回正题，“真当我老糊涂了不成？

连瑶丫头这等机灵人儿都难被那帮骄兵悍将看入眼，就不锐这点本事还想让他们交投名状？

不过有一说一，不锐这回倒也并非让人当了枪使。

顺水推舟，总算有些长进。”

“啊？

这——老爷，您何出此言？”严巫阳闻言不解。

“唉——皇帝在驰州民变这件事上做的不地道，于是有人觉着机会来了。”严荣摇头叹道。

“您是说——可是——”严巫阳惊异更甚，吞吐再三才道：“今上岂会如此儿戏？

那可是十数万地方百姓呐！”

“你个老东西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听到严巫阳这话，严荣立时失笑，“民变当然不是皇帝所为！

他再想整垮我严家，也不会如此没溜，拿一州子民作伐。”

“那——”

“皇帝是瞧见驰州出了乱子，这才动起借机找茬的心思。

他派杨开世带人前去镇压乱民，就是想看咱们的反应，看我严家会不会向朝廷服软。”

“可是——老爷，今上他何来这份底气？

难道不怕您——呃——”说到此处，严巫阳陡然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险些失言，赶忙讪笑着打住话头。

“你看，你也冒出那个念头了不是？

连你都难免如此，何况军中那帮早就对朝廷憋了一肚子怨气的小狼崽子？

不然的话，你道那批弓弩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们这是想假朝廷之手将我的军！

至于皇帝底气何来，呵——”严荣玩味笑道，“新政。”

“老爷，您这话从何说起？”严巫阳闻言愕然。

所谓“燎州新政”，又称“孟氏新政”或“孟公新政”，乃是孟弘文于上任后大力推行的，以“兴漕运、重工商”为主旨的一系列施政方针。

对于燎州新政，严巫阳自不缺乏了解，甚至比许多地方官员更加清楚相关内情。

曾几何时，地处边塞的燎州空有大量煤山铁矿可供开掘，却苦于交通不便难济民生。

有鉴于此，当年孟弘文仆一到任便倾尽治下人力物力，一边不计工本地发动民夫疏浚清淤整修河道，一边使人极力鼓劝百姓弃农事而从工商。

尽管此举初衷甚好，奈何自古农事即为国本，工商却是贱业，孟弘文如此舍本逐末的做法立时在朝堂上惹来非议无数，许多人甚至在大朝会上公然将之斥为“乱政”，弹劾他的奏章更是一度多到令蒋宁等几位老相私下笑言，称“政事堂从此不必烧炭取暖”。

对于老相们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朝野无不将之归结为天子对孟弘文的宠信，况且燎州和朝廷的关系早已人尽皆知，眼见天子和老相们都无意责难燎州新政，那些攻讦孟弘文的声浪也就渐渐平息，反正江山又不是自己家的，既然天子都不在乎孟弘文胡来，旁人又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

好在孟弘文到底不负先帝那句“国朝梁柱”之誉，随着新政逐步落实，燎州境况竟在短短几年间大为改观，漕运和工商业的日益兴盛不仅使得州中商税剧增府库充盈，还让地方百姓广为受益，许多人家从此摆脱过往只能看天吃饭的苦日子，而严家等本土大族也无不猛吃新政红利，可谓是皆大欢喜。

严巫阳实在不明白，明明利国利民更利严家的燎州新政怎么就成了天子拿捏严家的底气？

“怎么？

想不通？”见老仆一脸费解，严荣深吸口气，似笑非笑地说道：“给你提个醒儿，燎州虽有大河却无水师常设，兼且天寒地瘦粮产不足。”

“无水师、粮不足……无水师、粮不足……”严巫阳默默重复几遍，突然浑身剧震，露出惊骇莫名的神色，皱纹深刻的额前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沁出一层细密汗珠，口中更如拌蒜一般磕磕巴巴。

“老爷，这——这——这——”

原来孟氏新政竟是一出双管齐下的毒计！

正因燎州“无水师、粮不足”，孟弘文才要“兴漕运、重工商”——前者假道伐虢，以漕运为锁匙，开严家之门户；后者釜底抽薪，绝燎州之农桑，化漕粮为缰索！

“老爷，既然您早已知晓孟大——孟弘文其心险恶，为何当初不予阻挠，反而对其大行方便？”震惊过后，严巫阳急切又问。

“民心向背。”严荣眯起老眼，淡淡说道：“古人造字实在很有讲究。

‘饭’这个字，有‘食’方为‘饭’，无‘食’则为‘反’呐。

既然孟弘文要让百姓碗里多些饭食，谁敢与他作对？

不怕让百姓撕着吃了？”

严巫阳无言以对，只能重重叹了口气，心说孟弘文此计虽毒，却也高明之极。

“你倒不必如此垂头丧气。

在我看来，他这一手不过只是雕虫小技罢了。”严荣忽然又道。

“难道您——”严巫阳再次一怔，抬头看去，就见严荣笑得莫测高深。

“我严家是铁打的燎侯，而他只是流水的刺史，他再能折腾，无非就这六年，咱们犯不着同他死磕，只需埋头狠吃新政红利，再顺手送他些亮眼政绩，好让他能十拿九稳地摸到政事堂的门槛儿。”

“以退为进？”严巫阳若有所悟。

“不错。”严荣欣然颔首。

得到对方确认，严巫阳这才放下心来，原本愁容满面的老脸顿时又笑作一团。

原来自家老爷早已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对孟弘文的有力反击！

如今朝堂上最想对付孟弘文的是谁？

不是严家，而是萧党！

说到底，严家与孟弘文的分歧只是立场使然，却也因各自身份而存在大量共同利益。

若非皇帝对严家抱有强烈猜忌，双方根本没有理由当政敌，反而极有可能为了燎州乃至整个大虓而在许多方面展开精诚合作。

萧党则不然。

从天子当年有意将孟弘文外放州县的那一刻起，俨然已是未来宰相人选的后者就成了萧党必须拔除的眼中钉。

即便萧党中人全是蠢材，也绝不希望看到己方在政事堂里多出这样一个年富力量又才干卓绝，而且深得天子信重的强大对手。

正如老爷所说，严家根本没必要亲自下场和孟弘文决出高低，而是应当助他高升，如此一来，日后不仅能将燎州新政的成果尽数收入囊中，更能坐看好戏。

孟弘文在燎州展现的能力越强，萧党就越想他死！

“可惜谁能料到不锐这小子竟如此胆大妄为？”就在严巫阳满心欢喜之际，严荣忽又叹道。

“老爷，您这是——”

“说来倒也并非无所察觉，只是装作不知，自欺欺人罢了。”严荣罕见地露出些许哀笑，“这孩子本就娘亲没得早，后来伯卿又——唉，既无爹娘管教，我这个当祖父的又远在军中，几岁娃娃守着偌大一座宅子，身边还有一群人整日里哄着捧着，岂能不养出无法无天的性子？

等到我向朝廷告老，心里又总觉得自己亏欠这孩子太多，许多事便也由着他去了，哪怕所有人都笑话我严某人虽能将千军万马调教得令行禁止，却无力管教自家小辈。

如今想来，当真是害了他。”

“老爷，孙少爷他未必如您想的那样。”严巫阳轻声劝道。

“我还不知道他？”严荣瞪了老仆一眼，“这回他故意引火烧身，无非和军中那些小狼崽子打的同样算盘！

否则我又怎会狠下重手，命安国亲自带人前去整肃军纪？

我这是告诉孟弘文，军中的龌龊我严家自会打扫干净，让他查案就查案，不要节外生枝。”

“那——孙小姐那边呢？

用不用老奴明日过去走一趟？”

“不用。”严荣摆了摆手，“虽说韩三喜这事她做得确实过了，竟然引狼入室，主动给朝廷递刀，却也算歪打正着。

严家有人唱红脸是好事。”

虽然从白马口中得知关于涉案弓弩来历的重要情报，田知棠却没有禀报夏继瑶，一来白马此人能否信任还有待观察，二来他也无法解释消息来源，况且同僚之中已经有人赶往谷阳。

凭借梧桐院的门路，想要进入谷阳县衙验看那些在塘驿案发现场搜集到的弩箭应当不难。

然而令田知棠颇感意外的是，这位前去谷阳的同僚竟在当地接连碰了好些软钉子。

“你不知道谷阳是谢家地头？”东城青龙坊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馆里，白马幸灾乐祸地笑道。

这家名为“白云斋”的小茶馆地段偏僻陈设简陋，却胜在窗外有条青龙渠。

清水流渠默默冲洗着俗世的喧嚣与人心的浮躁，为这座城市留下一角难得的清静。

按说这里本是一处喝茶的好地方，奈何碰到白马这么个并不以此为生的主人，惨淡经营也就成了必然，终日里门可罗雀，倒让田知棠能够大大方方地来此消磨时间。

“原来如此。”听到白马的话，田知棠立时恍然，不由得失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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