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约书亚达勒案四
吉姆·卡明浑身僵硬, 从头皮冷到了脚底。
他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鹅,张着嘴, 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却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
就连抓过发蜡的头发都耷拉下来, 显出一种劣质的油腻光泽。
坐在席位上的控方律师卢也同样一脸空白,盯着顾晏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向了证人席。
他突然万分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事先跟证人把所有细节核对一遍。
或者换一句话说, 他在开庭前跟证人接触的时候, 交代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 为什么偏偏没有想到这一点。
整个法庭的死寂维持了大约四五秒, 轰然沸腾。
旁听席上的人们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证人席开始议论纷纷, 声音无孔不入地钻进吉姆·卡明的耳朵里, 却听不清完整的字句。
他的脸涨得通红,因为常年过度酗酒, 两颊甚至有点发紫。
“我……”他张了张口,目光四下乱瞥, 显然已经站不住阵脚了,“可是……我……”
顾晏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更多的解释。
对于这种状况,他显得毫不意外,只是顺手把那份纸页丢回了桌上,电子页面瞬间回归原位。
“很遗憾, 我没能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怀疑你的动机?”
这句话他说得非常平静。
事实上,整场庭辩他都表现得非常平静,没有慷慨激昂,没有特意提高或者压低的音调,没有任何煽动性的语气。
从头到尾,他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跟他略带冷感的音色倒是非常相配。
对于吉姆·卡明的动机,他可以做出各种分析,任何一种都足以让这个人彻底崩溃在证人席上。
但是没必要费这个口舌。
就像曾经有人说过的那个道理——对于陪审团或是其他有倾向的人来说,给一个引线让他们自己得出结论,比其他任何方式都管用。
旁听席上的人们已经有了各种猜测,比如吉姆·卡明才是凶手,做这个伪证是为了掩盖自己行凶的真相,将罪行嫁祸他人。
再比如一个常年醉醺醺的酒鬼,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总认为他满口吹嘘和醉话。
好不容易有一天,他的话突然有了存在感,重要到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人生,他站在证人席上,所有人都会安静下来,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仔细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这种咸鱼翻身般的差异足以让他得到虚荣和满足。
……
旁听者会有的这些想法,陪审团同样会有。
控方律师卢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高席之上的陪审团,那些女士先生们也在偏头简略地交谈,面容或严肃,或嫌恶。
卢又默默转回头来,只觉得这场庭审,己方头上突然刷了一片大写的“要完”。
吉姆·卡明在无数或猜忌或鄙夷的目光中,从天堂掉进地狱,这种跳楼一般的体验让他难以招架,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
偏巧这时候法官莫瑞·刘“咣”地一声敲了一下法槌,沉声道:“肃静!”
法槌声落,证人席上的吉姆·卡明浑身一颤,两眼一翻当场就要厥过去。
一般而言,在德卡马那一带的法庭上,这种重要的证人证言出现巨大瑕疵,由顾晏代表的辩方会提出直接裁决,十有八九会被接受,并得到一个比较理想的效果。
然而法官莫瑞·刘的屁股依然很歪,所以动议裁决遭到了拒绝。
他只是让法警把吉姆·卡明带了出去,留待后续查问,而庭审这边居然全然不受影响继续进行。
这位老家伙敲着法槌的时候,坐在顾晏后面的燕绥之又不甘寂寞地动起了笔。
堂堂法学院前院长,曾经的一级律师,翘着二郎腿挑着眉在纸页上画了一个鳖……
笔触抽象,潇洒不羁。
最受煎熬的莫过于被告席上的约书亚·达勒。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拎着脖子的野鸡崽子,十分钟前还被人按在砧板上,用菜刀比划着要剁他的脑袋。
眼看着要死了,又被另一个人夺刀救下,死里逃生。
然而他刚下地,提着爪跑了没两步,气还没喘两口呢,就又被捉了。
他再一次生无可恋地把脑袋搁在了砧板上,觉得人生真他妈的操蛋,这样都不放过他,那他基本没有指望了。
这回,他觉得他脖子以下都进监狱了,就剩脑袋还在垂死挣扎。
对于这种情况,顾晏和燕绥之一样,早有心理准备。
直接裁决遭到拒绝后,庭审会进入辩方举证的阶段。
顾晏八风不动地站在辩护席上,伸手抹了一下播放控制键,法庭巨大的全息屏幕瞬间切换了内容,展现的是警方痕检部门递交的现场足迹鉴定记录表。
经过申请,痕检官站在了证人席位上,回答顾晏所提出的问题。
“痕检官陈?”
“是的。”
“这份足迹鉴定记录表是经由你手提交的?”
陈点了点头:“是的。”
“内容非常清楚。”顾晏道,“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问题,我仍然需要跟你确认一些细节。”
“好的,没问题。”
“记录表第2页第3行,鞋印全长27.5厘米,前掌14.5厘米,宽9.3厘米,弓长6.3厘米,宽6厘米,后跟长6.6厘米,宽6厘米。
根据前述磨损状况等现场痕迹估算,跟厚约1.5厘米。”
顾晏用控制灯在全息屏上划了一条线,方便所有人找到这句话。
“这部分数据会有误差么?”
陈摇了摇头,“不会,提供到痕检部的足迹信息非常清晰,不会有误差,唯一有可能有误差的是鞋跟厚度。”
“误差值是多少?”
“上下浮动0.05厘米。”陈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这个误差值并不足以影响鞋印的分析结果,太小了。”
顾晏:“确定只有这点误差?”
“非常确定。”
顾晏点了点头。
控方律师卢:“……”
不知道为什么,顾晏一点头,他就开始莫名心慌。
一般而言,把足迹单独拎出来说时,询问的内容大多会集中在根据足迹判断的嫌疑人身高上。
如果真的询问这一点,卢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因为身高本就存在一个误差范围,不管陪审团还是法官对这点早就知道,所以在庭上绕着这一点做文章并不会产生什么冲击性,也很难让人动摇。
结果辩护律师居然只问了鞋跟?
这是什么鬼问题?
顾晏又一脸平静地抹了一下播放控制器,这回全息屏幕上终于显示了他和燕绥之在这几天里收集的新证据。
他在众多监控录像视频中挑取了第一个,也就是羊排店那家的录像,直接将进度条拉到了23号晚上7点55分的位置。
整个法庭的人都仰着头,看着录像上一个人的头顶出现在吉蒂·贝尔家的窗户里,因为水汽的遮挡模糊不清。
顾晏按下暂停,然后将这个录像直接植入旧城区立体地图中。
他把地图调成横截面模式,途中,羊排店中的红点代表着摄像头的位置,吉蒂·贝尔家的红点代表着案发时候嫌疑人露出的头顶。
“感谢现代科技。”顾晏依然一脸平静,“地图上所有距离都有标注,痕检官,我想你完全可以根据图上的这些数据计算出来,这位嫌疑人的身高需要多高,才会在这几个障碍物遮挡的前提下,露出这部分头发。”
事实上根本不用人工去计算,在地图界面下,只要选取那一点,轻轻敲下按键,就会自动得出那个数值。
陈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证人席上的播放控制键,屏幕上代表嫌疑人的红点一跳,旁边多出一个标注数值:“182.3厘米,误差值上下浮动0.2厘米。”
顾晏垂下目光,挑出约书亚·达勒的身份资料,以及被羁押在看守所的登记信息。
“我的当事人约书亚·达勒,净身高176厘米,这是看守所的测量数值。”顾晏抖了抖仿真纸页,凉丝丝地道:“即便加上足迹鉴定表推断的鞋跟高度,也远不到182.3厘米。”
“请问,是看守所的数据作了假,还是足迹鉴定表作了假?”
陈:“………………”
他还能说什么?
他什么也说不了,一切能想到的诸如误差之类的话,全部都在之前的询问里被顾晏堵死了。
全场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五秒钟后,爆发了比之前更大哗然之声。
被逼仄的玻璃罩着的约书亚闷了两秒,腾地坐直了身体,茫然地看着顾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在这种茫然中飘荡了很久,等到心脏找到着落,五感终于回神的时候,法官已经绷着脸敲了法槌,不得不在事实和压力的推动下,请陪审团给出裁决。
“所以,女士先生们,你们有答案了么?”
莫瑞·刘看着陪审团,沉声问出这句话。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了高高的陪审席上,约书亚感觉自己周身都凝固了,这辈子从没有这样紧张过,他的整个人生都要压在这个答案上了。
陪审团团长在寂静之中点了点头,“是的,我们有了决定。”
莫瑞·刘:“有罪,还是无罪?”
屏息之中,团长沉稳的声音在庭上响起,足以让法庭的每一个人听见——
“无罪。”
当庭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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