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后湿热的傍晚，也唯有遮天蔽日的树荫之下，才得些许清凉。

陆贤昭一路随着侍卫过来，在一颗老龙槐下见到了秦慎。

侍卫将人带到退了下去，陆贤昭上前就要喝茶，“你怎么也不招待我些茶水？”

他说着，自顾自地叫了近旁的傅温去给他倒茶。

秦慎瞥了他一眼。

“在京城还没饮够茶水？”

陆贤昭此番是从京城回来的。

前些日，他悄悄进了一次京城，如今的京城防备严密，他只停留了几日就匆忙返回了来。

他说莫要提京城。

话是这么说，却同秦慎忍不住倒苦水。

他冷笑。

但皇上还是摇了头。

“朕的将领，就没有一个堪用之人？

哪怕像沈家军那样的五虎将，也没有吗？”

他是皇上的奴才，皇上若是没了，他也活不了了。

黄显自门缝中悄悄看了看，见皇帝闭着眼睛，他就拿着衣裳走了进去。

但陆贤昭还是去了，远远看到站在人群中的未婚妻，看到她攥着手无奈地遥看着他，他心口的怒气就瞬间压了下来，耐着性子应付了岳父。

陆贤昭的岳父姓齐，是礼部的侍郎。

钱烽留下这份血书，就自缢在了济南的城楼上。

“若只是提到女皇也就罢了，你猜他们怎么着？

竟还提到了女皇的皇夫，那位皇夫殿下正是状元出身，正儿八经的科举读书人。

不过你可还记得他另一个名头？”

“嗯其实我的意思是，那都是读书人胡乱想得，公主是公主，女皇是女皇，怎么就要走女皇的老路了？

无非是这些读书人一厢情愿罢了。”

他突然提起本朝那唯一的女皇，秦慎抬眸看了他一眼。

一缕凉风从树根处漫了上来。

如果连章老将军都不能信任，皇上还能信任谁？

他自知活罪可免，死罪难逃，留下血书，希望皇上看在他多年为皇上效忠的份上，放过他的家人。

这位齐侍郎一改往日面目，待陆贤昭这个遭嫌弃的女婿又热情了起来，先是说了好些客套的闲话，然后才磨磨蹭蹭，切入了主题。

陆知府今岁病了，如今的青州，多半时候都是陆贤昭在替父亲治理各地，为肃正军准备军需，青州离不得他。

陆贤昭早年就同一位姑娘定过亲，但在他父亲陆知府得罪了人，从京城又贬回从前做知府的青州之后，那家人就同陆家渐渐往来少了起来，最后见陆知府仕途就被捆在了青州，饶是陆贤昭年年岁岁往京城拜访岳丈家，却被对方以女儿卜算了一卦，说命中有劫，三年内不能成婚为由，让他之后都不必再去了。

“现在，满京城都在私下议论此事，原先那些文武百官，尤其是仕途出身的文官们，都清高的很，只认肃正军是叛军，如今公主出来了，魏云策也站了出来，天下读书人不少都开始遥念从前先太子殿下在的年月，这些朝中文官们也心思动摇了起来，不仅回忆起先太子殿下，更是回忆起女皇在位的时候了。”

“那位皇夫殿下不仅是状元，也是会元出身！

如今京城私下里都在传，魏云策这位会元，突然撇开家族不顾地支持公主殿下，以后是要效仿女皇的皇夫，要做公主日后的皇夫了。”

“大将军，钱氏这血书.？”

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秦慎面前说多了。

镇守济南府的朝廷大将钱烽，苦守五日之后，终于难以抵挡。

皇帝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神思恍惚。

陆贤昭说不下去了，秦慎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落。

秦慎看了他一眼，人往风紧处站了站，吹着傍晚的凉风。

“章老将军？”

月上中天，赵寅仍旧坐在大殿的龙椅上。

但陆贤昭也从秦慎神色里瞧出了一二，可惜他也不知该怎么说，陪着秦慎喝了盏茶，回青州去了。

秦慎低头看过去。

皇城内外凌然一静，太监黄显手里的血书，都不知道还要不要呈到皇帝的案头。

肃正军不可能停下脚步，他只会越发加快北上，直至攻下皇城。

月光自大殿的窗边退了出去，空荡的殿内一片漆黑。

他不敢信，又不能完全不信，“你说魏云策那小子，不会真打皇夫的主意吧？”

“前线在同朝廷打仗，不知何时就开了战，你先回青州吧。”

秦慎惊诧听闻此事的时候，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不是他无用，而是朕也不敢再将官军交到他手上，谁知道他会不会也带着官兵，叛降肃正军。”

一个战死，全家也都被杀鸡儆猴的人的求恩血书，便是呈到皇帝面前又有什么用？

空荡的大殿中无人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回音，一边一边地重复着这疑问，回应着他。

黄显吓了一跳，刚要跪下求皇上恕罪，不想皇上突然问了他一句话。

他站在高高的金銮殿外，告诉所有将领，不要想着投敌，甚至不要想着可以战败，所有人都不能再败，必须守住城池，必须将肃正军挡在门外。

“但茶水这么热，我也喝不下。”他挥手，让傅温先放到了一旁。

钱烽这样的大将，已是皇上座下最骁勇的将领，他都挡不住，更不要说在他身死之后的其他人了。

秦慎立在他身旁，甚至还能看到这位皇帝近臣、潜邸大将，双手颤抖着割破手指，写下求恩血书的情形——

“女皇偏爱女子，也偏爱文臣，在位之时，没少开恩科为天下读书人拓路，又对读书人颇多礼遇，在各地加设学堂，到如今还有许多女皇在时的学堂，每日早间学子们先谢恩女皇，再开始一日的功课他们现在倒是想起女皇来了，也盼着咱们的公主来日登极，也似女皇一般对文臣颇多眷顾。”

他慌乱地抓人去添上钱烽的窟窿，可他养了多年的那些朝中将领，却好像没有一人能阻挡住肃正军北上的脚步，他像一个被堵在了院中的人，面对肃正军豺狼虎豹一样的逼近，只能步步回退，但很快就要无路可退了。

“皇上的天下，自然有的是能人，但这些人又都比不过一人，此人才是普天之下，最能压得住肃正军的人。”

傅温沏好了茶过来，秦慎不急着回应，指了茶水给陆贤昭。

赵寅愣了一愣。

陆贤昭继续道。

“呵！”陆贤昭忍不住笑出了声，“阿萤怎么会有这样的爹？

只会见风使舵，看人下菜。

他但凡只效忠皇上，对肃正军看都不多看一眼，我还能当他是个纯粹的忠臣。

如今，我真是.”

黄显连忙顺着皇上的意思，“章老将军不如往昔了，最开始对战肃正军，就迟迟拿不下来，不然肃正军哪有今天”

就算赵寅再继续杀人，也没了用处。

这些事情，秦慎也能猜到一二。

皇上这话说得很慢，却听得黄显心头一激。

“是肃正军的事吧。”

“我知道的，正因为他这般见风使舵，我同阿萤才有再续良缘的可能。”

“是了，朕怎么忘了，这皇城当年就是朕亲自拿下的，如今这肃正军，必然也要折朕的手上才是。”

有人来问。

不想一年过去，他竟然又得了那位前岳丈的书信，请他往京城见上一面。

只是这时，他忽然就看到了龙椅上的人身上。

“我真是想不到，魏云策竟然亮明身份支持肃正军。

这可真不像他魏家行事之风。

你说，为什么？”

“你可说对了！”陆贤昭道，“我爹同你爹将青州整个献给了肃正军，他早就知道了，那会肃正军还不似如今这般声势震天，他便一声不吭，如今肃正军占了天时地利，他便来问我，可在肃正军中任职，可在公主脸前效力，问我肃正军对于在朝的文武百官是何态度。”

“还有吗？

还有能统领天下兵马，压住肃正军的人吗？”

陆贤昭：“.”

若是旁人，多半是不会再去。

他缓缓站起了身来，高高立在龙椅之前。

赵寅一气之下，将钱烽的家眷尽数抓到了午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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