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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4)(1/2)

但小仕湖更喜欢听的是她当年“走”(日本鬼子进广西时,老百姓走出去山上躲避,叫“走”)日本鬼子的故事,外婆说:

走日本鬼子时她才14岁,日本鬼子是沿铁路由北边下来的,(外婆也是附近村人,村庄就离湘桂铁路线约2里地,在那个村庄睡觉晚上火车经过都感觉到晃晃晃的声音。)

先是在村上看见大批的难民沿着铁路一直走,密密麻麻的,队伍好长好长,看不到头看不到尾。

村上的大人就讲了。

日本鬼子要来了哦,那些个魔鬼,经过的地方斩尽杀绝的哦,三寸脚板(指脚只有三寸长的小孩)都不留。

然后家里人就开始安排,他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哥哥就牵家里的三头牛去一个叫做“六浪沟”的地方,在哪里砍树搭棚子,割蓬蓬草、黄毛草来盖。

棚子是给人住的,牛就只能用绳子系树上,猪呢,因为半大的浪猪,杀不好杀,杀了也没办法腊起来,会臭。

只能野放。

粮食只挑了两担上去,剩下的就用大水缸,大谷桶埋在菜园子里,鸡鸭也带走,用笼子装着带到山上去。

还好我家安排得早,人家一说就安排了,所以东西得带出去,还有些人讲日本鬼子可能不会到这里的,不用理,搬走了又要搬回来。

基本上搬的一半,还不搬的一半吧,搬的大多数搬去六浪沟,九浪沟,石岩。

人还住家里,就是提前把东西搬进山中搭好的棚子里去。

谁知道就两三天,先是铁路上已经看不见难民,村上人正感觉不对劲的时候,就有北边村上的人跑来讲了。

日本鬼子真的来了哦,沿铁路已经走到某某地方,离这里就几里地了,叫村上人赶快走。

这些说不用搬的人才急,赶紧随便拿点东西就往后背山跑,我们搬得早就好,我只拿了一叉口(布袋)衣服,两个哥哥一个人各抗两铺被窝。

就往后背山跑,跑到后山顶的时候,太阳准备落山,往铁路上一看。

吓得心头都要跳出来,天啊,还好走的快。

日本鬼子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的在铁路上了,穿着黄衣服,抗着一杆长枪。

我哥他们讲,还看,快点跑,不想要命了啊?

小仕湖好紧张,赶紧问:“那没被抓到吧”。

“抓到还有你”。

外婆继续说:

还好东西轻,六浪沟离家里只12-13里山地,没一下就到了,另外几个背得重的就惨了噢,差不多跑断了气,其实那天白跑了,日本鬼子那天又没上山,连村都没进。

我哥他们放完东西,天就黑完了,吃完饭他们又跑到后山顶看,铁路上全是火光(或者灯光)。

日本鬼就在铁路两边搭棚住夜……

说完外婆还笑了一下,大概是笑当年差不多跑断气的人白跑了吧。

“那后来呢?”仕湖刚刚听上瘾,“当天晚上我和我哥哥他们还很兴奋,那时候年轻也不愁,那夜下白霜,在外面比家里多冷点,但是没准备搬的就惨了,有一家连被窝都没得搬一床出来,一家人就一人穿一件烂棉衣,夜晚冷得喊死,想烧火来向,众人又不肯,讲怕给日本鬼看见火光来搜山,要向火你们就去煮饭菜那里向。”

“那你们没在工棚那里煮饭菜吗?”仕湖不解的问。

“没在,那敢在,煮饭在个岩洞里头煮,那个岩洞没得好大,坐得下三四个人罢,岩洞顶部有个小洞刚好做火烟囱,不然那能烧火,不烟死人。

一次煮一家人的,几家人轮到煮。

那家人没办法,想借被窝,那个肯借,就又摸黑去到煮饭那个岩洞,烧火向。”

在“六浪沟”天天怕,我哥他们几个后生天天有人轮到去后背山看,怕日本鬼来搜山,有人躲到六浪沟,有人躲九浪沟,有人躲石岩。

反正条条路有人看,怕日本鬼搜山,互相通知。

“那日本鬼来搜山了没有,”小仕湖又问。

“搜山就没有来,就是在外面人受罪罢,天晴还好。

下雨就麻烦了,黄毛草棚挡不了雨,漏水的,会把被窝漏湿去,还好是冬天,雨不大。

天时又冷得喊死,我们还好,带的米多,但是也晓不得那天可以回去,愁得喊死,晓不得怎么搞。”

“米带得少出来的就喊死了,那就只能牵牛出来的就杀牛来吃,牵猪出来的就杀猪来吃,杀牛的边杀边哭,杀完明年开春怎么搞?

但是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不杀来吃马上就要饿死。”

“有些人想问我们借米,我爷老(爸爸)讲,要是在屋,莫讲借一瓢,借一斗我都借给你,在这里没得办法哦,我们家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好我两个哥哥一个16岁一个18岁,高高大大的,他们没米的不敢抢。”

“小娃崽和老人家就造孽哦,有两个还吃到奶的小娃崽没带到“拽”去了(死了丢去),娘没饭吃没有奶水,被窝又湿,又挨冷,发点烧,他们讲要是在屋里头去捡点草药吃肯定不会死,但是在这里就没得办法了,我们爷老看见太造孽,还杀只鸡我们自己吃,给娃崽喝点鸡汤泡饭,都还是救不了……

有个奶老(老太婆)就因为在山上又冷又饿,挨冷死饿死了。

下葬时别讲有棺材,连香纸都没得,还好有人拿到锄头去,直接挖个坑卷点黄毛草就埋去了……”

幸好没得好久,反正米还没吃完,当然也是细到细到吃的(省着吃),就听讲日本鬼子走了,可以回去了。

回家一看,喊死了,死日本鬼好嚣的,有干柴火他不烧,他拆门窗来烧。

水井他拿石头古泥巴填去。

油坛里头满满一坛茶油,他窝几泡屎在里头。

田里头的红薯,包米,甘蔗,放出去的浪猪,全部挨日本鬼“遭”(指故意破坏类的浪费)完去。

日本鬼杀死猪牛,他不吃头不吃肚付(下水),故意放在堂屋里头给它起蛆,臭得我们回去扫干净拿水洗撒石灰都没得用,一个月都还是臭的……

第二年开春,因为有几家人,牛啊,猪啊,谷子啊,什么都挨日本鬼搞去了。

一样没得,亲戚也帮不到,没得办法只能出去讨饭逃荒。

有家人他那个崽那时9岁,晓不得愁,一边走出门还一边吹哨子,挨他爷老拿棍子下力“拽两拽”(敲两下)……

我的眼睛也是那时候搞瞎的,在山高头挨树条弹着,又有那么巧,弹着一只就得了嘛!

同时弹着两只,又没得药,弹着那时也没瞎,眼睛肿罢,时时出眼泪,后尾回家,去捡草药吃,好蛮多了的。

那个晓得那时一点不懂,看见菜园里头还有点芥菜没挨日本鬼搞着。

嫩嫩的,就掐回家煮菜吃,吃了之后眼睛痛得喊死,滚天滚地的。

我们爷老又去捡那个草药我吃,就吃不和了(吃了没好转)。

痛了三天三夜,就彻底瞎了。

唉!

这也是我的命哦……说罢,外婆长长的叹了口气。

备注:(为了保持“故事”的原味,作者尽量用当时曾仕湖外婆的原话。

外婆过世的时候,曾仕湖已经11岁了,这个故事曾仕湖至少听了十遍,所以哪怕差不多30年之后,曾仕湖回忆当时讲故事的情景,外婆的原话,仍然历历在目,甚至当时的口气语气都还记得。

只有“芥菜”不敢保证,或许是韭菜,因为读音相似。

至于吃了芥菜或者韭菜能让红肿的眼睛瞎则需要问医学工作者了,百度估计查不了。)

哪怕是1999年时候的曾仕湖,虽然是能清楚的记得这段故事。

但是还不能从这段绝对真实的“故事”之中,透析出他外婆所生活时代的社会问题。

当然,这不怪他,他还太小,虽然有那么点小天赋能看透他需要考试范围的功课题目。

但对于无比复杂的社会,他还太嫩……

形同虚设的国防,毫无战斗力的军队,毫无组织能力和事后救济能力的政府,极其落后的医疗条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普通老百姓……

这不是某人,某家,某村,某地的老百姓的苦难,而是那个时代所有中国普通老百姓的苦难,整个中华民族的苦难……

所以后来每当听到:“在国民党治下今天会更好,你看台湾多富”等言论时,曾仕湖就想在当场狠狠地骂娘,再加句“你应该去走走日本鬼”。

20年后,有次曾仕湖在电视上看新闻联播,看到中国的辽宁号航母编队雄壮威武的游曳在中国的东海,南海。

止不住热泪盈眶,心想:只要我大中国不内乱,不分裂,任何侵略者都休想再踏入我中华圣土半步,外婆她们那一代人的苦难将永远不会在中华神州上重演。

“外婆,那你又是怎么嫁到外公家的呀?”小仕湖对什么都好奇,忍不住又问。

我14岁那时眼睛就瞎了,本来我爷老帮我定了一门亲了的,准备第二年就过门,但是走完日本鬼我眼睛瞎后,人家就没要了,也怪不得人家,那个愿意要个瞎子,我见过那个后生,生得好“素丽”(帅)噢。

没人要那也不能在屋给爷老天天养到老啊,又过了两年,我瞎惯了,瞎了也摸得去做点事,屋里头的事我全部做得到,舂米,磨米粉……反正没要走路手上脚上的事都会做。

才又有一家人来提亲,就是你外公。

他是跟娘下堂崽(寡妇改嫁叫下堂),比我大四岁。

人又木,也是走日本鬼的时候挨跌进石灰窑底,跌拐个脚。

后老子好看不起,房子田地一样没得,后老子就分个粪房给他住罢,天天就是去帮人家做长工短工才有饭吃。

他讲他愿来我屋里头上门。

那时我头上有两个哥,那能招人上门,我爷老没得办法,就和他后老子商量,他后老子给点地,我爷老出钱出力,舂了一堂泥房子我们住,堂屋,灶门口(厨房),睡觉总是这堂房子。

我爷老给了三四亩田给我们,他后老子一亩没给,就给了一个菜园。

我们两个种田,牛又没得,总是我哥我爷老他们来帮做犁耙,你外公他什么都不会做,人又懒得喊死,木得喊死。

所以年年谷子都没够吃,就是割禾那两个月得吃米饭吃饱。

平时就是吃红薯饭,芋头饭,木薯粑粑,七分红薯三分米,七分芋头三分米。

还好我爷老可怜我,两个哥也看得开,就是掺那三分米都是他们给的……

没得几年就解放了,刚刚准备解放的时候,又出去走了一轮乱兵,听见讲国民党的兵败了,到处是一伙一伙的乱兵,见什么抢什么,没给就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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