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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宋金郎团圆破毡笠(5/6)

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黄昏。

邻船闻之,无不感叹。

有一班相熟的客人,闻知此事,无不可惜宋小官,可怜刘小娘者。

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个月方才住声。

刘翁对阿妈道:“女儿这几日不哭,心下渐渐冷了,好劝他嫁人,终不然我两个老人家守着个孤孀女儿,缓急何靠?”

刘妪道:“阿老见得是,只怕女儿不肯,须是缓缓的偎他。”

又过了月余,其时十二月二十四日,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在亲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兴来劝女儿道:“新春将近,除了孝罢!”

宜春道:“丈夫是终身之孝,怎样除得?”

刘翁睁着眼道:“什么终身之孝!

做爹的许你带时便带,不许你带时,就不容你带。”

刘妪见老几口重,便来收科道:“再等女儿带过了残岁,除夜做碗羹饭起了灵,除孝罢!”

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便啼哭起来,道:“你两口儿合计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带孝,无非要我改嫁他人,我岂肯失节以负宋郎,宁可带孝而死,决不除孝而生。”

刘翁又待发作,被婆子骂了几句,劈颈的推向船舱里睡了。

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

到月尽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会。

婆子劝住了,三口儿同吃夜饭,爹妈见女儿荤酒不闻,心中不乐,便道:“我儿!

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点荤腥,何妨得?

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气。”

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残喘,连这碗素饭也是多吃的,还吃甚荤菜?”

刘妪道:“既不用荤,吃杯素酒地,也好解闷。”

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着死者,我何忍下咽。”

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连素饭也不吃就去睡了。

刘翁夫妇料道女儿志不可夺,从此再不强他。

后人有诗赞宜春之节。

诗曰:

闺中节烈古今传,船女何曾阅简编?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贤。

话分两头。

再说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个月,把家业挣得十全了,却教管家看守门墙,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领了四个家人、两个美童,顾了一只航船,径至昆山来访刘翁、刘妪。

邻舍人家说道:“三日前往仪真去了。”

宋金将银两贩了布匹,转至仪真,下个有名的主家,上货了毕。

次日,去河口寻着了刘家船只,遥见浑家在船艄麻衣素妆,知其守节未嫁,伤感不已。

回到下处,向主人王公说道:“河下有一舟妇,带孝而甚美,我已访得是昆山刘顺泉之船,此妇即其女也。

吾丧偶已将二年,欲求此女为继室。”

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两奉与王公,道:“此薄意权为酒资,烦老翁执伐。

成事之日,更当厚谢。

若问财礼,虽千金吾亦不吝。”

王公接银欢喜,径往船上邀刘翁到一酒馆,盛设相款,推刘翁于上坐。

刘翁大惊,道:“老汉操舟之人,何劳如此厚待?

必有缘故。”

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启齿。”

刘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说明,必不敢坐。”

王公道:“小店有个陕西钱员外,万贯家财,丧偶将二载,慕令爱小娘子美貌,欲求为继室。

愿出聘礼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见拒。”

刘翁道:“舟女得配富室,岂非至愿,但吾儿守节甚坚,言及再婚,便欲寻死。

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领。”

便欲起身。

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设亦出钱员外之意,托小子做个主人,既已费了,不可虚之,事虽不谐,无害也。”

刘翁只得坐了。

饮酒中间,王公又说起:“员外相求,出于至诚,望老翁回舟,从容商议。”

刘翁被女儿几遍投水吓坏了,只是摇头,略不统口,酒散各别。

王公回家,将刘翁之语述与员外,宋金方知浑家守志之坚。

乃对王公说道:“姻事不成也罢了,我要顾他的船载货往上江出脱,难道也不允?”

王公道:“天下船载天下客,不消说,自然从命。”

王公即时与刘翁说了顾船之事,刘翁果然依允。

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铺陈行李发下船来,货且留岸上,明日发出未迟。

宋金锦衣貂帽,两个美童各穿绿绒直身,手执熏炉如意跟随。

刘翁夫妇认做陕西钱员外,不复相识。

到底夫妇之间,与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窥视,虽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的惊怪,道:“有七八分厮像。”

只见那钱员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说道:“我腹中饥了,要饭吃,若是冷的,把些热茶淘来罢!”

宜春已自心疑。

那钱员外又吆喝童仆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不可空坐!”

这几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时刘翁分付的话,宜春听得,愈加疑心。

少顷,刘翁亲自捧茶奉钱员外,员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毡笠,借我用之。”

刘翁愚蠢,全不省事,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

宜春取毡笠付与父亲,口中微吟四句:

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

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容。

钱员外听艄后吟诗,嘿嘿会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

仙凡已换骨,故乡人不识;

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

是夜宜春对翁妪道:“舱中钱员外疑即宋郎也。

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毡笠,且面庞相肖,语言可疑,可细叩之。”

刘翁大笑道:“痴女子!

那宋家痨病鬼此时骨肉俱消矣!

就使当年未死,亦不过乞食他乡,安能致此富盛乎?”

刘妪道:“你当初怪爹娘劝你除孝改嫁,动不动跳水求死,今见客人富贵,便要认他是丈夫,倘你认他不认,岂不可羞!”

宜春满面羞惭,不敢开口。

刘翁便招阿妈到背处道:“阿妈你休如此说,姻缘之事莫非天数。

前日王店主请我到酒馆中饮酒,说陕西钱员外愿出千金聘礼,求我女儿为继室。

我因女儿执性,不曾统口。

今日难得女儿自家心活,何不将机就机,把他许配钱员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

刘妪道:“阿老见得是。

那钱员外来顾我家船只,或者其中有意。

阿老明日可往探之。”

刘翁道:“我自有道理。”

次早,钱员外起身,梳洗已毕,手持破毡笠于船头上翻覆把玩。

刘翁启口而问道:“员外,看这破毡笠则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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