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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滕大尹鬼断家私(2/6)

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

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

可笑咱爹不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

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到受他呕气。”

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

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

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

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

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

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阳儿。

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

倪太守开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儿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

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

倪太守大喜!

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

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

老子又晓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

重阳儿周岁,整备做萃盘故事。

里亲外眷又来作贺。

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

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吃了一日酒。

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

自古道:子孝父心宽。

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

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

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

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

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

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

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

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

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

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已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

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

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

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

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

含了一口闷气,回到房中,偶然脚慢,拌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

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

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

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弹不得。

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待,连进几服,全无功效。

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

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

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

老子听得,愈加烦恼。

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

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

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足矣。

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

梅氏若愿嫁人,只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

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

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

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

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

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妒忌。”

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

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

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

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

梅氏道:“说那里话!

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

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

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

莫非日久生悔?”

梅氏就发起大誓来。

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

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

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

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

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

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

直待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

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

梅氏收了轴子。

话休恕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

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

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环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

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

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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